《華爾街日報》：關於搖晃嬰兒綜合徵的爭議

每年，美國有超過2000名住院兒童被診斷出遭受虐待性頭部創傷（AHT），即俗稱的"搖晃嬰兒綜合症"。根據西北大學梅迪爾司法項目統計的截至2015年的案例數據庫，自20世紀70年代科學家首次提出搖晃嬰兒可能導致嚴重甚至致命腦損傷的理論以來，檢察官已利用該診斷指控超過3000人犯有虐待或謀殺罪，其中絕大多數是父母或看護人。超過200名被告被判處終身監禁或死刑。

然而近期多項案例中的醫學證詞正受到質疑。美國國家冤案登記處數據顯示，去年因對AHT科學證據的質疑促成5起案件平反，使得1989年以來已知的AHT誤判案件增至26起。今年5月，加利福尼亞州對扎維恩·約翰遜冤獄16年作出賠償——他因幼女死亡案被判有罪後終獲清白。儘管約翰遜堅稱女兒是在淋浴時意外從他懷中滑落撞頭致死，但檢方憑藉醫學專家證詞使陪審團認定其搖晃致死嬰兒。同月，佐治亞州最高法院同意重審丹耶爾·史密斯案，這名父親因被指控搖晃兩個月大兒子致死正在服無期徒刑。

2019年，扎維恩·約翰遜（左）在加州薩克拉門託祭奠女兒墓地。照片：Francine Orr/洛杉磯時報/Getty Images此類上訴爭議的核心在於醫生是否可能將意外傷害或自然病症誤判為虐待。過去二十年間，研究者發現，通常與搖晃嬰兒綜合徵（AHT）相關的體徵和症狀——包括腦部出血、眼球出血和腦腫脹（部分醫生和律師稱之為"三聯徵"）——也可能由其他原因導致，例如意外跌落或出血性疾病。美國兒科學會（AAP）2009年的立場文件指出，AHT的診斷之所以存在爭議，是因為"虐待行為鮮有目擊者，施暴者極少提供準確的創傷史，沒有單一或簡單的檢測能確診，且該診斷可能引發重大法律後果"。

搖晃可能致命的理論最早由英國兒科神經外科醫生諾曼·古斯凱爾奇於1971年提出，他認為這可以解釋為何沒有骨折或瘀傷的嬰兒會因硬腦膜下血腫（顱骨與大腦表面之間的積血）入院。約十年後，醫生們被培訓認為，若嬰兒出現視網膜和硬腦膜下出血伴腦腫脹，就應懷疑最壞情況。

但尚無實驗證據表明搖晃會導致這些症狀。該理論在直覺上具有説服力，但涉及動物和人偶的測試均未證明單純搖晃能產生足以引發出血和腦損傷的力度。科學家並未排除這種可能性（鑑於對嬰兒大腦仍有許多未知），但"搖晃嬰兒綜合徵"的術語可能具有誤導性，因為搖晃常伴隨其他虐待形式。2009年，兒童虐待專家開始採用AHT的診斷術語，以涵蓋頭部遭受擊打可能導致症狀的情況。

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赫爾希兒童醫院兒童虐待兒科主任洛裏·弗雷澤表示，儘管虐待機制存在一些模糊性，但某些案例相當明確。她指出，如果一名尚不能爬行的嬰兒被送進急診室，出現嚴重的硬膜下出血、多處處於不同癒合階段的割傷、燒傷、淤青或骨折，且父母或看護人無法對這些傷害給出令人信服的解釋時，兒童虐待專家在排除其他所有可能性後，可以有合理把握診斷為搖晃嬰兒綜合徵。她補充説，也有許多案例中，大腦和眼部出血可以被合理解釋為意外跌落樓梯或已知疾病（如腫瘤）所致。“情況很複雜，需要細緻區分，最終只有極少數父母或看護人會因此被起訴。“弗雷澤博士説道。

兒童虐待專科醫生承認，對於缺乏決定性證據的案例可能會出現爭議。“這並不總是非黑即白，“耶魯-紐黑文兒童醫院虐待兒童項目前醫療主任、耶魯醫學院兒科榮譽教授約翰·萊文塔爾表示。他估計高達五分之一的搖晃嬰兒綜合徵案例處於"灰色地帶”，並認為"這些案件本就不該進入司法程序”。

掃描顯示嬰兒腦部損傷，紐約皇后區，2014年。圖片來源：邦妮·喬·蒙特/《華盛頓郵報》/蓋蒂圖片社許多兒童虐待臨牀醫生認為，關於搖晃嬰兒綜合徵（AHT）的爭論是法律層面的，而非醫學問題。“我的職責是照顧醫院裏的患者，確保他們不再受到傷害，“阿肯色大學醫學中心兒科神經放射科醫生阿拉賓達·喬杜裏表示，“之後發生的事情不在我的專業範疇內。“喬杜裏博士是2018年發表在《兒科放射學》期刊上關於AHT"共識聲明"的主要作者，該聲明將這一診斷描述為"科學上無爭議的”，因其通過"多重發現"來確認傷害無法用意外事故或疾病解釋。該聲明已獲得包括美國兒科學會（AAP）和歐洲兒科放射學會在內的全球17個主要醫學組織的認可。

喬杜裏博士認為，辯護律師試圖質疑AHT可信度的行為是"危險的”，因為這可能讓父母誤以為搖晃嬰兒無害。他還擔心關於醫生過於草率推定虐待的説法，會導致無辜的照料者因害怕入獄而不敢尋求醫療幫助：“下次孩子再送來時可能已經死亡。”

但正如共識聲明所指出的：“沒有任何單一損傷能確診AHT。“這意味着臨牀醫生本質上是通過排除法來診斷虐待，將一系列"症狀羣"與可能原因進行比對。威斯康辛無罪項目及法醫科學誠信中心聯合創始人、前辯護律師基思·芬德利指出，這一過程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性且可能存在偏見。2018年發表在《兒科學雜誌》的一項研究發現，白人兒童被漏診虐待的情況較多，而有色人種兒童則更容易被過度診斷為受虐。

“我們正在根據基本基於意見和供述的臨牀判斷，拆散家庭並將人們送進監獄，”西雅圖律師希瑟·柯克伍德説道。她通常無償為那些她認為錯誤地因AHT（虐待性頭部創傷）被指控的客户辯護。

2012年，古特克爾奇博士在《休斯頓健康法律與政策雜誌》上撰文，擔心“醫學和法律”有時會基於有限的證據“在假設和刑事化所謂的暴力行為方面走得太遠”。在他審查聲稱無罪的被告案件時，他觀察到“很大比例”的兒童有“既往疾病或神經系統結構和功能異常的顯著病史”，這表明問題可能是自然或先天性的，而非虐待所致。“然而，這些情況在醫療報告中幾乎沒有被考慮。”

與其他涉及兒童福利的問題一樣，關於虐待性頭部創傷的爭論正變得越來越兩極分化。加州無罪項目譴責了基於“虛假證據”的定罪，而今年一月，新澤西州高等法院的一名法官駁回了AHT指控，稱其為“垃圾科學”。與此同時，那些畢生致力於幫助兒童的醫生和科學家表示，他們感到自己受到了攻擊。“每個人都在努力尋找真相，”研究嬰幼兒頭部撞擊創傷的兒科神經外科醫生兼研究員安-克里斯汀·杜海姆説。“我們都只是想為孩子們和家庭做正確的事。”

此文發表於2022年6月18日的印刷版，標題為《關於搖晃嬰兒綜合徵的爭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