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形態兩極分化的迷思——《華爾街日報》

埃隆·馬斯克的一條推文最近在學術界最不活躍的羣體之一——政治學者中瘋傳。為解釋自己為何不再認同自由主義，馬斯克分享了一幅（科林·賴特創作的）基於常見"左右"政治光譜的漫畫。圖中，中間派主角與保守派原地不動，而自由派正向"覺醒進步派"左側狂奔。馬斯克表示，由於漫畫所稱"自由派同路人"將政治光譜向左拉伸，儘管其政治信念未變，他仍從2008年的中左立場轉向了2021年的中右立場。

我們那些自詡"自由派"或"進步派"的政治學者同僚，對於暗示己方立場極端化的説法憤慨不已。他們援引大量基於"DW-NOMINATE"統計模型的學術文獻，堅稱近幾十年來共和黨已滑向"極端右翼"，而民主黨始終保持相對温和理性。

但整場論戰都建立在誤解之上。“左"“右"並非固定不變的哲學信仰體系，只是思想觀念、態度立場不斷流變的社會羣體。既然"左"“右"內涵始終演進，談論個人、羣體或政黨"左轉"“右轉"就毫無意義。然而左右話語仍主導公共討論，“意識形態極化"論斷充斥政治學文獻。無論是馬斯克還是政治學者，將左右視為固定概念都大錯特錯——極化本就是個神話。

左右模型忽略了政治涉及諸多議題的事實。與生活的其他領域一樣，政治是多維度的，但我們卻用單一維度的圖表來描述它。確實，許多美國人的觀點會以我們稱為"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套餐形式出現——例如，當前支持墮胎權的人往往也更支持疫苗接種、提高所得税、自由貿易以及對烏克蘭的軍事幹預。但問題在於：為什麼這些看似無關的議題會存在強關聯性？為什麼它們會形成可預測的二元模式，而非完全隨機多元的分佈？

答案在於社會化。當民主黨和共和黨發生變化時（這種情況已多次發生），其意識形態的內涵也會隨之改變，這意味着意識形態追隨者（“自由派"和"保守派”）將調整觀點以保持與政治陣營一致。驅動他們信念的是社會從眾心理，而非哲學思辨。那些拒絕隨波逐流、堅持獨立政治立場的人，看似"轉換"了陣營——實則是在意識形態更迭中堅守己見。

這正是馬斯克和賴特經歷的情況。自由派並未向左移動；而是重新定義了"左”（例如降低對言論自由的關注，轉而更重視遏制傳染病傳播，即便以加劇教育不平等為代價），而馬斯克和賴特不認同這個新版本。

這也是許多"永不支持特朗普者"的遭遇：並非保守派"向右轉”，而是保守派重新定義了"右”——比如比以往更具民族主義、本土主義、孤立主義、保護主義和國家主義色彩——而"永不支持特朗普者"不接受這個新版本。他們中許多人在2015-16年堅稱唐納德·特朗普不是"真正的保守派”。有些人此後堅持自己早先的觀點，另一些人則在墮胎、種族等議題上改變立場，以融入新獲得的社會羣體。

舉例來説，聲稱民主黨通過背棄言論自由這一曾經是“左派”核心價值的立場而“左轉”，這種説法並不合理。同樣荒謬的是，指責保守派或共和黨因放棄福利改革、強調公職人員個人道德操守以及自由貿易等曾定義“右派”的理念而“右傾”。

但如何解釋我們普遍感受到的政治極端化現象？確實，政客們越來越突破體面底線，意識形態狂熱者愈發粗暴，抗議活動日趨激進，越來越多美國人拒絕接受選舉結果。但這些極端行為與其説是對理念的極端堅持，不如説是對政治陣營的盲目效忠。

在某些議題上，兩黨立場確實比過去更極端，但在其他議題上卻有所緩和或徹底轉向。如今民主黨對同性戀權利的支持度遠超1950年代，共和黨亦然。共和黨比1960年代更支持降低所得税，民主黨同樣如此。民主黨比1990年代更呼籲政府幹預經濟，共和黨也步調一致——而1860至1910年代期間，共和黨本就是“大政府”的擁護者。當前民主黨在外交政策上更具干涉主義傾向，但十年前共和黨才是更熱衷干預的一方。這些變化能簡單定義為左移或右移嗎？顯然不能。

政治學者有時將黨派間日益敵視稱為“情感極化”，但更準確的表述應是敵對情緒升級。“極化”一詞具有誤導性，暗示政黨正朝固定意識形態端點靠攏。沒錯，黨派成員確實愈發憤怒、抱團並深陷媒體迴音壁。但將此歸因於虛構的意識形態光譜上的位置移動，完全誤解了當代政治的本質。

儘管美國存在兩大主導意識形態陣營，但雙方各自的立場並無統一性。政黨圍繞"左"與"右"的概念形成聯盟，但這些概念本身純屬虛構。無處不在的政治左右模型框定了我們的思維，塑造了我們的語言，設定了公共辯論的框架，但它完全是個謬誤。政治議題紛繁複雜，我們卻用將其簡化為單一維度的政治框架混淆視聽。

與其爭論哪個羣體在光譜上更偏左或更偏右，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更不用説政治學者們——應該徹底摒棄這種關於存在單一政治光譜的虛構概念。此舉將有助於他們清晰思考政治議題，並以寬容態度對待其他政治陣營的人士。

韋蘭·劉易斯是哈佛大學美國政治研究中心的訪問學者，海勒姆·劉易斯是楊百翰大學愛達荷分校的歷史學教授。二人合著的《左右迷思》即將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插圖：查德·克羅刊載於2022年6月18日印刷版，原標題《意識形態兩極化的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