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住在這裏》書評：一位失而復得的小説家 - 《華爾街日報》

圖片來源：Alamy簡·里斯的前四部小説以刻畫鮮明的女性角色為核心，她們在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裏承受着不公的打擊。《四重奏》（1928年）中的瑪麗亞在丈夫入獄後失去經濟依靠，又被一對夫婦收留而陷入情感動盪；《離開麥肯齊先生後》（1931年）中的朱莉婭在戀情終結時掙扎着尋找愛與尊嚴；《黑暗中的航行》（1934年）裏的安娜試圖成為歌舞女郎，最終卻淪為妓女並承受墮胎失敗的痛苦；而其中最出色的《早安，午夜》（1939年）中，被酒精浸泡的悲傷莎莎徒勞追尋着幸福：“人們總談論幸福生活，“她沉思道，“但那不過是你對生死已無所謂的狀態。唯有歷經漫長歲月與重重磨難才能抵達。”

這些角色真實動人，因為里斯將自身特質與人生經歷——尤其是那些"重重磨難”——注入了她們的生命。在她人生的不同階段，她也曾漂泊無依、孤獨疏離、窮困潦倒。精神疾病的反覆發作同樣折磨着她，這些體驗被傾注在其最著名小説《藻海無邊》（1966年）裏令人難忘的女主角安託瓦內特·科斯韋身上——這部《簡·愛》前傳追溯了夏洛特·勃朗特筆下那位"閣樓上的瘋女人"羅切斯特夫人的起源。

米蘭達·西摩所著《我曾居於此》這部對瑞斯極具啓發性且研究細緻的專著，揭示了她動盪人生如何滋養其卓越藝術創作。“心碎、貧困、惡名、精神崩潰甚至牢獄之災：所有這些都成為瑞斯小説創作的磨坊穀物，“這位英國傳記作家解釋道。該書精妙刻畫了這位有缺陷、複雜卻充滿魅力的女性——她屢遭挫折，卻始終未被擊垮。

瑞斯1890年生於多米尼加，原名艾拉·格温多琳·里斯·威廉姆斯，父親是威爾士醫生，母親為白人克里奧爾人。她膚色蒼白、藍眼睛且性格纖細，與父母兄妹皆不相像。這種差異使她自幼便覺格格不入。西摩女士指出，這"恰如量身定製的手工手套，成為貫穿作家及其作品的核心特質”。

童年時期，瑞斯以愛回報溺愛她的父親，卻對母親懷有複雜情感。這位殘忍善妒的女性常無故鞭打她，直至其12歲。成長過程中，另一位施暴者是她的保姆梅塔——憤怒時會劇烈搖晃幼小的瑞斯，更用吸血殭屍的故事恐嚇她。“梅塔向我展示了充滿恐懼與猜忌的世界，“瑞斯在1979年回憶錄《請微笑》中寫道，“我至今仍困其中。”

16歲時，轉機出現：她被送往英國繼續學業。對綠色樂土的憧憬迅即破滅——倫敦灰暗骯髒，劍橋學校的同窗盡是嘲笑她加勒比口音的勢利眼。這絕非她因口音最後一次遭受刺痛。西摩寫道，瑞斯"看似根除不掉的島民腔調"斷送了她的演員夢。她轉而成為歌舞女郎巡演全國，某次演出中引起了股票經紀人蘭斯洛特·休·史密斯的注意。

“蘭西”為幾乎身無分文的里斯提供了住所和置裝費。作為回報，她成為了他的情婦，他可愛的“小貓”。後來她與一位名叫讓·朗格萊的荷蘭人展開了一段不那麼功利的關係。兩人於1919年結婚並移居巴黎——這座讓里斯一見傾心、終生迷戀的城市。由此開始了西摩女士所稱的“流浪者生活”，儘管這段生活毫無浪漫色彩。因為里斯的第一次婚姻（她共結過三次婚）因丈夫重婚的爆炸性真相而備受考驗；當朗格萊成為逃犯後，她本就混亂的生活變得更加岌岌可危。

當作家福特·馬多克斯·福特讀到並欣賞里斯創作的故事時，她的命運發生了轉機。福特與伴侶斯特拉·鮑恩將她接納為三人同居關係。作為文學導師兼情人，福特大力推崇這位門生的作品，稱讚她“熱衷於為弱勢羣體發聲”。但並非所有人都認同這種熱情。當里斯最終成為出版作家時，許多評論家對她小説中“骯髒”和“可怕”的主題感到反感。麗貝卡·韋斯特在《每日電訊報》上撰文，哀嘆里斯“對陰鬱的迷戀達到了難以置信的程度”。

第四部小説遭遇惡評後，里斯逐漸淡出公眾視野。西摩的傳記本可能在此失去敍事動力，卻精彩地勾勒出她酗酒度日、情緒狂躁的動盪歲月，最終以里斯被拯救、重獲新生及晚年創作巔峯的宣泄性高潮收尾。1949年，英國女演員塞爾瑪·瓦斯·迪亞斯通過報紙廣告尋找里斯下落（計劃將《早安，午夜》改編為BBC廣播劇），意外重新發現了她。瓦斯·迪亞斯原以為里斯已去世，里斯則調侃道“我還活着真是很不識趣”。瓦斯·迪亞斯對其作品的關注幫助里斯擺脱了長期扼殺創造力的“麻木絕望感”。在忠實支持者的鼓舞下重獲新生的里斯再度提筆，儘管疾病和心魔始終困擾着她，但76歲那年終於完成了傑作《藻海無邊》。

在這一集中，很難不為里斯加油，並在她獲得遲來的認可和成功時為她歡呼。但這種罕見的高光時刻被許多低谷所掩蓋。《我曾住在這裏》最有力的部分，是西摩女士以清醒而富有同理心的方式詳細描述了里斯的困境：她因嬰兒夭折而心碎，以及導致她將女兒瑪麗馮送進孤兒院的絕望處境；她“突然崩潰”，用威士忌吞下抗抑鬱藥來應對“可怕的絕望深淵”；她居住條件惡劣，從破舊的旅館到康沃爾和德文郡潮濕透風的房屋；還有她的爭吵、拒絕、激烈的爆發、無能的丈夫以及對親友的依賴。

從西摩的傳記中浮現出的里斯是多面的。在不同的階段，她既害羞又自我意識強烈，機智又愛玩，不理性且容易“不合時宜地發怒”，以及令人惱火的固執，越來越難相處，且對幫助她的人反咬一口。但最重要的是，她很堅強。她必須如此，才能經受住她所面臨的困難。正如西摩令人信服地論證的那樣，“堅韌是一種始終能讓簡·里斯生存下來的品質。”

西摩大膽聲稱里斯“可能是二十世紀最優秀的英國女性小説家”，這一説法不太令人信服。然而，她確實巧妙地證明了里斯過着充滿挑戰卻非凡的生活，而她關於困境女性的那些篇幅雖短但內容充實的小説，在當時是超前的。

“我還有東西可以對抗這個世界，不是嗎？”朱莉婭在《離開麥肯齊先生後》中説道。她的創造者一直與這個世界抗爭，直到1979年88歲去世。這部富有洞察力的傳記精彩地展示了她許多戰鬥的成敗。

福布斯先生是蘇格蘭愛丁堡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曾發表於《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經濟學人》、《文學評論》及其他出版物。

刊載於2022年6月18日印刷版，標題為《恐懼與不信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