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園的女兒們》書評：姐妹的堅韌——《華爾街日報》

一幅古董廣告海報，展示兩位身着中國傳統服飾的女子手持各式花卉。圖片來源：Alamy很久以前，大約一個世紀前，在中國東南沿海城市福州，一座名為"花香園"的葱鬱莊園裏，居住着來自顯赫家族的兩姐妹。隨後日本發動殘酷侵華戰爭，二戰帶來的苦難，內戰與革命的動盪接踵而至——在這些劇變中，這個家族被迫離開了他們的花園天堂，陷入貧困。

兩姐妹並未被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軍隊與蔣介石率領的國民黨軍隊之間的戰鬥嚇倒。到1949年，妹妹紅即將完成醫學院學業。年長兩歲的君在歷經多次戰爭導致的延誤後，終於要在一所知名中學開始教授歷史。但在此之前，她打算先去近海的金門島探望一位大學同窗，從大陸乘渡船即可抵達這座小島。

她原計劃短暫停留。但抵達金門後，君得知毛的軍隊已攻佔福州。隨着共產黨控制的大陸與國民黨控制的島嶼之間所有交通通訊突然中斷，君發現自己被困孤島。這一困就是33年，她才得以再次踏上中國大陸與妹妹重逢。

在《花香園的女兒們：被中國內戰分隔的兩姐妹》一書中，布朗大學東亞研究與語言學教授、君和紅的侄女朱慶立以扣人心絃、感人至深的細節，講述了這段真實發生的離散與重聚的傳奇。書中引人入勝的敍述揭示了中國革命造成的人間悲劇，尤其會引起那些因政治事件而骨肉分離的讀者的強烈共鳴。

在交替講述姐妹倆迥異人生的章節中，李女士呈現了她們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對君而言，當國共內戰的最後戰役在台灣海峽兩岸打響時，她陰差陽錯的處境充滿了危險與諷刺。一方面，金門與大陸的地理距離近在咫尺——從島上高聳的懸崖就能望見福州外海的礁石海岸；另一方面，她又能聽見腳下沙灘傳來震耳欲聾的槍炮轟鳴，交戰雙方持續對射，沙丘上屍骸堆積如山。

國民黨軍隊擊退了毛澤東的部隊，保住了金門控制權。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宣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君和鴻從此被那道不可逾越的鴻溝隔絕兩岸（如今這座島嶼仍是台灣對抗中國的前線軍事要塞）。

約1950年，蔣介石夫人視察金門島時與國民黨軍隊成員合影。圖片來源：Bettmann Archive/Getty Images起初君感到漂泊無依，但她的職業生涯卻突飛猛進——從當地學校教師轉型為台灣報社記者。轉折點出現在她撰寫的宋美齡訪島專題報道引起了民政長官沈敏將軍的注意後。這位將軍為她提供了軍方關聯的公關要職，二人最終結為連理並移居台灣本島，君不僅撫育子女，還經營着蒸蒸日上的事業。

成功令人陶醉，但君始終無法擺脱與家人失聯的愧疚與心碎——即便她只能想象他們正遭受的苦難。她尚未意識到，為了在毛時代生存下去，她的家人不僅要從集體記憶中抹去君與國民黨的關聯，更要徹底抹除她存在的痕跡。君也不知道，共產黨通過家庭出身論定階級罪行的邏輯，使得提及紅與君已故父親都成了禁忌——這位富裕的長輩曾在蔣介石政府擔任要職。母親、兄弟姐妹和親戚們遭到排擠，失去工作機會。在斷糧缺錢的絕境中，他們學會把蛀蝕所剩無幾米糧的蛆蟲當作蛋白質來源。當飢餓成為日常，他們不得不將家中兩個幼童"送養"給無子女的黨員，以換取其他家人的口糧。

即便是作為醫生享有盛譽的紅，也未能躲過"反革命"的指控，被迫不斷進行自我批判和再教育。1969年毛澤東清洗前精英的運動中，紅被剝奪行醫資格，剃光頭髮站在她曾領導的婦產科醫院前示眾。掛在脖子上的羞辱性木牌寫着"歷史反革命庸醫陳紅"。隨後數年她被流放到極度貧困的偏遠山村，與身為心臟病專家的丈夫和三個孩子分離——他們也被下放到不同村莊接受改造。

君並不知道紅所遭受的屈辱對待，但她目睹了毛殘酷報復的其他證據。她丈夫與前妻所生的兩個兒子最初留在大陸，因父親在國民黨軍隊中的角色而遭排斥和嚴酷體罰。最終，少年時代的他們冒死逃往台灣。抵達後，君將他們視如己出撫養成人。

到1973年，紅與丈夫已獲平反團聚，並晉升至知名醫療崗位。1972年尼克松總統訪華後，大陸之行逐漸成為可能——前提是需擁有美國國籍。基於這一可能，君在華盛頓郊區買下餐廳就近居住，終於在1982年獲准回到福州，與紅及在她離鄉期間已添丁增歲、白髮漸生的家人重逢。

從首次相見到2017年君以94歲高齡離世前的多次團聚，氣氛總是歡欣温情中帶着尷尬與辛酸。兩姐妹始終保持着"挺拔自信、不怒自威"的氣質，但風格迥異：一位"保持着無產階級的樸素作風"，另一位則"透着資產階級的含蓄優雅"。

雖被禁止進入花香園，君仍熱切地繞着故宅外圍徘徊。但家族中無人願重提往事。李女士寫道：“當所有人經歷家道中落的苦難與屈辱時，君是缺席的。她未曾參與求生存的掙扎。由於命運的偶然，她逃過了紅經歷的政治灌輸、階級鬥爭的恐怖、思想改造、艱辛與屈辱——這些無法彌合的人生經歷差異。“君實現了與家人團聚的夙願，卻依然孤獨。

李女士在大陸長大，與洪阿姨保持着持續聯繫，但她直到君阿姨重新出現並主動資助她赴美攻讀研究生時，才意識到另一位阿姨的存在。作者因同時生活在中國境內外的獨特視角，對兩位阿姨的個人經歷及她們所經歷的政治風雲變幻有着非凡的洞察。她以令人着迷的優雅筆觸，揭示了每個人生中那些出乎意料的偶然轉折。在書中，她將兩岸三地的家族故事編織成完整畫卷。

科爾女士是回憶錄《劇痛之後：新生》的作者。

本文曾以《被革命撕裂》為題發表於2022年6月18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