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真理與新陳詞濫調》書評: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遺失的散文集 - 《華爾街日報》
Benjamin Balint
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1902-1991)..圖片來源:貝特曼檔案館/蓋蒂圖片社"一個意第緒語作家在美國是隱形的存在,“辛格曾寫道,“幾乎如同幽靈。“他藉此解釋為何自己總在寓言與小説中"追尋肉眼不可見之物”。
可以説,這位備受讚譽的意第緒語小説及短篇故事作家的重要一面,至今仍被許多讀者忽視。《古老真理與陳詞濫調》收錄的19篇散文隨筆中,多數系首次以英文面世,展現出辛格作為散文家與故事講述者同樣卓越的才華。“直至今日,“大衞·斯特龍伯格在其見解深刻的序言中指出,“鮮有評論家認真探討過辛格的散文作品。”
作為辛格文學信託基金會的編輯,斯特龍伯格先生從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作家檔案中搶救出這些文章。該文集濃縮了滋養辛格藝術創作的核心理念,完整勾勒出其文學自畫像。無論是閒談隨筆還是哲學沉思,辛格在不同主題與文體間皆遊刃有餘。在一篇文章中,他思索追尋"永恆愛戀…自己造物"的上帝本質;另一篇則以諷刺筆調,設想十誡若於今日頒佈將如何被接納與誤讀。
辛格喜歡講一個故事:當他出生在波蘭的猶太小鎮時,他母親問接生婆:“是男孩還是女孩?”接生婆回答:“是個作家。”這個在本文短篇中反覆出現的俏皮話,恐怕無法逗樂他虔誠的父母。在他們眼中,作家註定會受世俗誘惑的影響。
在《我為何如此寫作》一文中,辛格描述了華沙童年家中瀰漫的宗教氛圍——在他的記憶裏,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然而他寫道,正是在那裏,他學會了“將壓抑轉化為創作方法,將壓抑視為友善的力量而非敵對的勢力”。作為拉比的後代,他發起了“一場對抗全能上帝的私人戰爭”,用“一種混合了神秘主義、自然神論和懷疑主義的雜燴”取代了正統信仰。即便如此,在他脱下黑色長袍和圓頂小帽多年後,辛格仍相信——正如他在另一篇文章中所説——“若不對高於人類的存在懷有信仰,就不可能真實地書寫人性”。
1935年,在歐洲陷入野蠻狀態、波蘭遭納粹與蘇聯瓜分前,辛格明智地離開波蘭前往紐約。其他移民作家如約瑟夫·康拉德(波蘭)和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俄羅斯)抵達英語國家後都改用了英語寫作,但辛格拒絕這樣做。儘管他拋棄了——或許可以説背叛了——自己的宗教過往、髮妻和五歲的兒子,卻始終忠於母語這門沒有祖國的語言。當他用多個筆名為意第緒語日報《前進報》勉強維持生計時,他稱之為“流亡者的語言”的意第緒語給予他慰藉。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堅稱“新聞業對文學創作具有積極影響”。
然而,這位無名作家感到"與一切人事物都疏離”。辛格小説《康尼島的一天》中自傳式的敍述者提到,30歲時"作為波蘭難民的我已成了時代錯位者”。辛格在紐約生活了15年後,他的首部作品才以英文譯本面世。
轉折點出現在1953年,當索爾·貝婁以充滿張力的譯文呈現《傻子金佩爾》——這個關於純真愚者故事時。1955年的中篇小説《戈拉的撒旦》與1960年《盧布林的魔術師》為辛格贏得了更廣泛的美國讀者羣。他那些充斥着惡魔、惡靈與偽救世主的頑皮敍事,很快從《黨派評論》《評論》等小眾雜誌躍入《花花公子》《時尚先生》《紐約客》等光鮮媒體。
以I·L·佩雷茨、肖洛姆·阿萊漢姆和門德勒·莫謝·斯福裏姆為代表的上一代意第緒語作家,曾將質樸感人敍事推向極致。辛格繼承了這一傳統,卻又通過反諷與肉慾元素的注入顛覆了它。並非所有人都樂見其成。辛西婭·奧齊克在中篇小説《嫉妒,或美國的意第緒語》中刻畫了辛格的批評者們:他們不僅嫉恨這位被視作投機者的作家在美取得的聲名,更如奧齊克所寫"對他瘋狂涉及性愛、色情、偏執與畸形的主題暴跳如雷”。辛格曾回憶,華沙某期刊發表他早期小説時,編輯質問:“有那麼多體面的猶太男子和忠貞的猶太主婦可寫,為何非要寫竊賊與娼妓?”
辛格對此毫不妥協,他在一篇題為《為何文學審查有害》的激昂文章中闡明瞭原因。面對指責他褻瀆意第緒文學傳統的批評者,他早有準備地回應:“哪條規定要求作家必須遵循傳統?真正的作家應當開創自己的傳統,形成自己的風格。“而對於那些輕視意第緒語、視其為文盲語言的人,辛格在《流放者的語言——意第緒語》這篇鋒芒畢露的散文中反駁道:“意第緒語世代遭受鄙夷的事實恰恰證明,其中藴藏着民間智慧與獨特文化的瑰寶。”
辛格以不受拘束的創作風格,最初致力於重構歐洲遙遠歷史中的片段。早期小説《撒旦在戈雷》與《奴隸》將筆觸回溯至十七世紀彌賽亞信仰的狂潮,刻畫了在神聖與地獄間掙扎的人物形象。直到他在紐約生活的時間與在波蘭相當後,辛格才開始描繪這個半虛構的第二故鄉。《仇敵,一個愛情故事》(主角的幽靈寫手身份頗具深意)與《哈德遜河上的陰影》(以1940年代末為背景)呈現了像他這樣的移民羣像——這些逃離舊世界枷鎖的人物,又不得不面對新世界的幻滅。
除18部長篇小説外,辛格還創作了14部兒童文學作品。他在本書收錄的隨筆中寫道:“儘管聽起來矛盾,但兒童本質上是守舊的讀者。“孩子們似乎既共享他對超自然現象的感知,也與他同樣厭惡那些"偽裝成原創的陳詞濫調"的寫作伎倆。
晚年,辛格開始收穫認可帶來的回報。他的演講酬金高昂,芭芭拉·史翠珊和保羅·馬祖斯基將他的故事改編成電影。他榮獲兩項美國國家圖書獎、三枚紐伯瑞榮譽獎章,並於197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1991年辛格在佛羅里達去世後,他的墓碑上刻着一個錯別字:稱他為“高尚的”獲獎者。或許這個詞終究是貼切的。《古老真理與新陳詞濫調》讓我們得以一窺辛格那充滿迷人矛盾的世界觀,幫助我們更清晰地看到他的崇高成就:將他所稱的更高力量的“精神速記”與我們與低級慾望搏鬥的記錄相結合。“我相信每個人在某個方面都被附身了,”辛格寫道,“而對我來説,真正的作家是那些有能力驅魔的人。”
巴林特先生是《卡夫卡的最後審判》的作者。他關於波蘭猶太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書將於明年春天出版。
刊登於2022年6月18日印刷版,標題為《他為何如此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