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人在烏克蘭核電站搜捕間諜 - 《華爾街日報》

在歐洲最大核電站的走廊裏，俄羅斯軍官正在不安的烏克蘭工人中搜尋間諜。

三週前，一名自三月起佔領烏克蘭扎波羅熱核電站的俄軍士兵槍擊了53歲的維修技術員謝爾蓋·什韋茨。他是眾多被俄方懷疑向烏克蘭國防軍傳遞情報以破壞其佔領的工人之一。

“他還活着，但活不成了，“一名代號"捕手"的俄軍士兵在烏克蘭情報部門截獲的電話中對部隊説，“他反抗了。”

數日前，一名負責卸燃料的員工被士兵帶走超過一週，返回時渾身發抖拒絕説話，同事稱。當地官員、電廠工人及其家屬表示，許多天裏都有數名員工被銬走審問。這些人稱，多人經歷數日審訊後帶着明顯傷痕返回，還有十餘人徹底失蹤。

什韋茨先生仍在俄控醫院存活但情況危急。“他們就是專門找他，“一名近親表示。

這座蘇聯時期建造的龐大核電站戰前供應烏克蘭五分之一的電力，現部署了逾500名俄軍。其任務包括從1.1萬名員工中清除親烏分子。士兵們腰間別着手槍和手雷在廠區巡邏，訓斥説烏克蘭語而非俄語的工人，並檢查手機以尋找效忠基輔的證據。

在核電站下方戒備森嚴的地堡裏，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Rosatom的工程師們建立了基地。他們要求烏克蘭技術人員解釋扎波羅熱核電站較新的計算機化功能，這些功能是在蘇聯解體後利用歐洲資金安裝的。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扎波羅熱核電站綜合設施內一棟受損的建築。圖片來源：烏克蘭國家核電公司Energoatom新聞處/路透社為防止事故而受到嚴格監管的原子能行業，此前從未遇到過現役核電站被軍事接管的情況。俄羅斯官員已告知核電站工作人員，未來幾個月該電站將重新接入俄羅斯電網。將核電站從烏克蘭國家電網切換到俄羅斯電網將是一項成本高昂且技術難度大的工程，可能需要數年時間。烏克蘭政府認為沒有簡單的方法可以反擊並安全解放該核電站。

俄羅斯政府未回應置評請求。週五，在本文首次發表後，Rosatom的一位女發言人表示，其員工在那裏是為了確保核電站的安全，並未參與其管理或安保工作。

在接受《華爾街日報》採訪時，核電站工作人員表示，許多員工曾在烏克蘭領土防衞部隊服役。一名工作人員估計，97%的員工仍忠於基輔政府。他説，一些人仍持有服役步槍，決心抵抗俄羅斯的永久佔領。“我們絕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他説。“我們會在車輪上放釘子。”

核電站反應堆需要工作人員持續監控與維護。設備或規程的故障可能導致工人暴露於輻射中，或對電站本身造成損害。預防性維修任務由一支全天候應急搶修隊承擔，機械師什韋茨先生便是其中一員。

數週來，國際原子能機構一直難以獲取這座570萬千瓦級設施的詳細情況——該設施與烏克蘭控制區僅第聶伯河之隔。自動向維也納IAEA總部傳輸數據的通信信道曾中斷近兩週，直至6月10日才恢復，期間聯合國核能監管機構處於信息盲區。

近一個月間，IAEA總幹事拉斐爾·格羅西持續要求親赴現場核查，確認濃縮鈾與鈈燃料未出現遺失。“這正是當前讓我們夜不能寐的問題，“他上月於瑞士向聽眾坦言。

除採訪電站員工、管理層、家屬、地方官員及外交人員外，《華爾街日報》查閲了烏克蘭能源監管機構與被佔電站管理層的晨會紀要，監聽俄安全部隊通話記錄，並審閲了接管過程的影像資料。

員工透露，在鄰近的埃涅爾戈達爾市（意為"能源的饋贈”，多數員工居住於此），佔領區警察局頻繁實施綁架後伴隨暴力審訊。工人們表示，電站周邊已部署俄軍戰壕及50餘輛裝甲車，包括T-72和T-80坦克。六座反應堆僅兩座運行，部分原因是工人難以獲取通常通過現已坍塌橋樑運輸的備件與燃料。

子彈擊穿了核電站的窗户，在牆壁上留下彈痕。圖片來源：烏克蘭國家核電公司Energoatom新聞處### 權力爭奪

核電站內，俄方懸掛了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的肖像。部分建築上飄揚着俄羅斯國旗。士兵們沒收工人手機，翻查短信和社交媒體動態，並檢查語言設置是否為烏克蘭語而非俄語——這被視為民族主義情緒的證明。

“他們可以直接走到你面前挑釁，用步槍砸你的臉，“一名負責處理燃料的員工説。

“有些人就這麼失蹤了，再也沒回來，“另一名技術人員表示，“有些人回來了，但他們在地窖之類的地方被關了幾周，沒吃沒喝……如果上帝保佑，有人發現我在這裏説的話，我就完了。”

扎波羅熱核電站的戲劇性事件發生地，距離史上最嚴重的核災難——1986年切爾諾貝利爆炸事故現場僅300英里。這場被蘇共中央總書記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稱為蘇聯解體的主要原因之一的災難，促使新獨立的烏克蘭轉向西方尋求核技術安全保障。

西方開發銀行提供了超過20億美元資金，用於建造覆蓋切爾諾貝利爆炸反應堆的巨型混凝土屏障，以及對1984年投入使用的扎波羅熱核電站進行全面現代化改造。戰前數月，烏克蘭國有能源公司Energoatom正從俄製核燃料棒轉向美製替代品，邀請美國能源部專家協助修訂維護指南，並逐步接入歐洲電網。

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當天，烏克蘭恰巧正在進行全國性電網脱離俄羅斯的測試。測試結束後，烏克蘭選擇不再重新連接。

扎波羅熱核電站的佔領始於3月4日凌晨的炮火和火箭彈襲擊。距離六座反應堆之一僅幾百碼的訓練中心被點燃。

後來遭俄軍槍擊的維修技術員什韋茨先生，當時正與當地防禦部隊一起用汽車、垃圾車、輪胎和沙袋設置路障，試圖阻止前進的俄羅斯坦克。

裝備僅有輕武器和少量火箭彈的烏方守軍雖成功摧毀一輛俄軍坦克，但在數十輛俄軍裝甲車輛抵達後被迫撤退。

黎明時分，俄軍在坦克和裝甲運兵車支援下湧入核電站，解除了烏克蘭警衞的武裝。會議室和員工宿舍遭到子彈掃射。

在這片廣闊的核電站區域，數百名俄軍士兵開始駐紮，棲身於曾供當地安保人員使用的警察哨所。每天清晨，赤裸上身的士兵們以五至十人為一組，在扎波羅熱核電站條紋狀冷卻塔的陰影下鍛鍊。

起初他們容忍親烏克蘭情緒的展示。但三月中旬，俄軍收緊了管制措施。烏克蘭國旗被禁止懸掛。烏克蘭語也被禁用。每日交接班時通過廣播系統播放的烏克蘭國歌就此中斷。

在士兵們聽不見的地方，工人們仍用烏克蘭語交談。

某天，工廠牆上開始出現塗鴉。“榮耀歸於烏克蘭！”“俄羅斯人滾回家。”

搜捕內鬼

代號“捕手”的俄軍士兵奉命尋找施韋茨先生。5月23日，烏克蘭情報部門截獲的通話中，一名指揮官詳細部署了行動。

“聽着，有個叫施韋茨的，查查他的戰術技術特徵。”上級命令道。

“已經查過了。”士兵回答。

“照片那些都搞定了？”

“全部完成。”

“好，立即收網趕回指揮所。把資料帶上。”

數週來，烏克蘭技術人員與俄羅斯佔領者陷入緊張而尷尬的對峙。工人們決心堅守崗位，繼續將電力輸送過戰線至烏克蘭控制區。

數十輛俄軍坦克和裝甲車覆蓋着偽裝網，駐紮在核電站周圍。圖片來源：烏克蘭國家核電公司Energoatom新聞處每天清晨，核電站都會致電烏克蘭國有核電公司Energoatom，彙報兩座運行反應堆的發電量，以及俄軍新增駐兵和坦克數量。

在核電站地堡裏，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的工程師召見管理人員，要求提供文件手冊以解析核電站新增的西方技術設備。5月俄羅斯副總理胡斯努林視察該地區時，宣稱俄方將自用扎波羅熱核電站電力或反向出售給烏克蘭。

該工廠的烏克蘭經理們認識一些從俄羅斯派遣來的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技術人員，在莫斯科與基輔關係惡化前的幾年裏，他們曾與這些人進行過聯合培訓。他們也清楚，要重新調配該工廠的電力，受制裁限制的俄羅斯政府需要建設昂貴的新電力線路和其他基礎設施。

俄羅斯還需要瓦解工廠內部由烏克蘭忠誠員工組成的無聲網絡。

“人們都在自願行動……我只是成千上萬人中的一個，“一名工廠工人説道，他是一名電工，也是烏克蘭情報機構的線人。

工人們表示，每天早晨，俄羅斯人（其中一些人穿着帶有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標誌的制服）都會將員工從工作崗位上帶走。他們説，在工廠入口處，士兵們會搜查包和手提包，並讓員工捲起袖子、掀起襯衫以查看是否有可疑紋身。

工人們稱，一些員工刷卡上班時發現自己被困在保安亭的兩扇玻璃門之間，隨後被俄羅斯士兵帶走問話。一些員工被帶到旁邊的房間進行工廠員工委婉稱為"談話"的審問，幾小時後才回到工作崗位。工人們説，還有一些人被戴上手銬，塞進等候的車輛中，幾天甚至幾周都沒有回來。據同事説，一名工廠員工回來後失去了聽力。

3月4日被俄軍佔領的核電站綜合設施內，一棟受損建築的內部景象。圖片來源：烏克蘭國家核能發電公司Energoatom新聞處許多烏克蘭工人試圖隱藏自己的忠誠，他們用俄語交流，並刪除了舊的社交媒體帖子。一名員工告訴有時會來核電站的兒子，不要再使用愛國烏克蘭進行曲《哦，草地上的紅莢蒾》作為手機鈴聲。許多員工刪除了舊短信，並將手機恢復出廠設置。在核電站入口處翻查手機的俄軍士兵發現設備中的個人數據和照片被清除時，顯得非常憤怒。

“俄羅斯人對我們説：‘你們以為我們是白痴嗎？’”一位更換了烏克蘭國旗頭像的核電站技術人員説，“他們還命令我們下載Facebook和Instagram，檢查我們的社交網絡記錄。這很危險。”

據同事和烏克蘭國家能源公司稱，什韋茨先生並未清除他所有的社交媒體賬户。一張照片顯示，這位機械師穿着烏克蘭軍裝，胸前彆着一枚英勇勳章，擁抱着他的女兒。

他的照片引起了俄羅斯人的注意，他們正試圖清除那些被指責與當地居民發生暴力衝突的民族主義者。5月22日，被俄羅斯人任命為埃涅爾戈達爾市長的安德烈·舍甫奇克在公寓遭炸彈襲擊後，不得不空運至克里米亞接受治療。這座能源城市的電視和互聯網服務已被中斷。居民們走到河邊，試圖從烏克蘭控制的另一側獲取微弱的信號，槍聲一響便迅速撤回屋內。

俄羅斯任命的埃涅爾戈達爾市長安德烈·舍夫奇克，5月1日在扎波羅熱核電站。圖片來源：安德烈·博羅杜林/法新社/蓋蒂圖片社核電站工人及其家屬表示，他們有時回家會發現公寓遭竊，洗衣機、電視和咖啡機等家電不翼而飛。試圖逃離的居民在俄羅斯士兵把守的檢查站被攔下，車輛遭到搜查。

“我們日夜都能聽到槍聲，“被罷免的民選市長德米特羅·奧爾洛夫説，他被迫逃往烏克蘭控制的地區。他的副手伊萬·薩莫伊久克於3月被俄軍抓獲，至今下落不明。“我們不知道他們這樣做是想嚇唬人，還是想抓人槍斃，“奧爾洛夫説。

5月23日，卡切爾所在部隊的一名指揮官給該部隊另一名俄軍士兵打電話，通話被烏克蘭情報部門截獲。

“你現在在核電站嗎？”

“在。”

“能查一下嗎，有個叫什韋茨的員工，看看他是否還在崗位上？”

“好的，我這就查。”

什韋茨先生已於早上7點04分結束夜班打卡，通勤3英里回到埃涅爾戈達爾的公寓。他的妻子在附近一家醫院工作，該醫院也被俄軍佔領。

根據另一段被截獲的通話記錄，上午11點左右，俄羅斯軍官出現在他家門口。他們後來向上級報告稱什韋茨持有步槍並開火。

捕手向他的指揮所報告了最新情況：“他開火了……他已被清除。”

自那以後，什韋茨先生經歷了兩次手術，取出了八顆子彈，其中兩顆來自頭部。他在工廠的同事已為其家人設立了救助基金。

俄羅斯接管後的扎波羅熱核電站內一間會議室。圖片來源：國家核能發電公司Energoatom新聞處亞娜·塔什克維奇對本文亦有貢獻。

**聯繫作者：**德魯·欣肖，郵箱 [email protected]；喬·帕金森，郵箱 [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2年6月18日印刷版，標題為《俄軍在烏克蘭核電站搜捕間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