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評論：全面解析其複雜性》——《華爾街日報》

芝加哥藝術學院“塞尚展”現場裝置圖圖片來源：芝加哥藝術學院芝加哥藝術學院“塞尚展”中，觀眾邂逅的第一幅畫作是《林間空地（Sous-Bois）》（約1894年）。這幅松林景緻以仰視視角繪就，地平線若隱若現，斑駁筆觸營造出枝葉微顫的效果。左側鏽色土丘等元素需退後數步方能辨識全貌。

此乃神來之選。這幅垂直構圖的風景畫在當時實屬罕見：既無明確焦點，又近乎後世所稱的“滿幅繪畫”——畫面溢出畫布邊界。《林間空地》令人着迷之餘亦感困惑，恰似保羅·塞尚（1839-1906）本人的藝術寫照。

逝世百餘年後，塞尚其人其藝仍充滿矛盾謎題。他創作的震撼風景、靜物與肖像雖位居現代藝術史核心，卻多誕生於遠離巴黎藝術圈的普羅旺斯。展出的兩本素描簿證明其寫實功力精湛，但眾多作品（尤以浴女題材為甚）卻顯稚拙。他刻意扭曲平面，留白未竟之作，構圖甚至堪稱粗陋。顏料運用——筆觸激發的表面情感——於他遠比主題重要。在銀行家父親資助下，塞尚為自我而非贊助人或藝術市場創作，卻深遠影響了後世藝術家。

保羅·塞尚的《林間空地（Sous-Bois）》（約1894年）圖片來源：洛杉磯郡藝術博物館“塞尚”回顧展彙集了約80幅油畫、40幅紙上作品和兩本素描簿，全面呈現了這位藝術家的複雜面貌。作為美國25年來首次舉辦的大型塞尚回顧展，展覽並未試圖解釋那些不可知的部分，而是邀請觀眾自行判斷，與塞尚共同探索。例如，該如何理解《永恆的女性》（約1877年）這幅畫？畫中一位面容模糊、筆觸刻意粗糙的裸體女性被仰慕者環繞，其中包括一位藝術家（可能是塞尚本人）和一位主教。在近期為博物館會員舉辦的活動中，與凱特琳·哈斯克爾（以及倫敦泰特現代美術館的娜塔莉亞·西德利娜，該館將於明年10月起展出此展）共同策展的格洛麗亞·格魯姆稱這幅作品“荒誕”，並認為塞尚的其他作品“極其怪異”。

事實上，塞尚一些最著名的畫作或許也屬於此類——比如從倫敦國家美術館借展的《大浴女》（約1894-1905年），這幅想象中的田園場景描繪了11位無面女性裸體在海灘上休憩，其姿態與周圍環境形成巧妙呼應。儘管她們粗壯的身軀顯得扭曲且泛着詭異的青色調，但一些學者認為塞尚在頌揚人與自然的一體性，並視其為藝術家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塞尚在其職業生涯中反覆嘗試這一主題；僅本次展覽就展出了18幅浴女題材的素描、水彩和油畫——有些強而有力，有些笨拙生硬，但全都充滿謎團。

保羅·塞尚的《永恆的女性》（約1877年）圖片來源：洛杉磯J·保羅·蓋蒂博物館但無論有意與否，塞尚也創作了許多視覺上絢麗的畫作。《蘋果與橙子》（1899年）是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靜物畫之一，儘管它也打破了這一類型的傳統模式。為了表現色彩豐富的水果，他設計了一個溢出的構圖，以幾何圖案的地毯、多葉的帷幔為背景，中間鋪着雪白的桌布，深深的褶皺賦予其立體感。水果展示的金字塔形狀，加上傢俱的對角線，將畫面凝聚在一起。但這種生動而精緻的構圖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些蘋果搖搖欲墜地放在桌邊，陶器不穩地朝向觀眾，桌布上無論塗了多少漿糊，看起來都過於雕塑化。

當塞尚願意時，他也能畫出誘人的肖像畫。《紅色扶手椅上的塞尚夫人》（約1877年）就是其中之一，這是一幅精緻的作品，光線在她條紋裙上閃爍。

保羅·塞尚的《大浴女》（約1894-1905年）圖片來源：倫敦國家美術館如果沒有他眾多關於聖維克多山的畫作，幾乎不能稱之為塞尚的回顧展。這座山峯俯瞰着塞尚的家鄉普羅旺斯地區艾克斯。在展出的11幅作品中，最好的是充滿活力的《從比貝米斯採石場看到的聖維克多山》（約1897年）。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然而，儘管採石場色彩豐富的橙色和赭石岩石以及翠綠的松樹佔據了畫布的一半以上，塞尚還是將觀眾的視線引向了遠處微妙而令人安心的藍灰粉色山脈。

作為展覽的一部分，芝加哥藝術學院順應近期趨勢，對部分畫作進行了科學檢測，從而揭示了塞尚的創作手法——例如他如何混合疊加顏料使畫面更生動，以及如何在各類構圖中進行微妙調整。

保羅·塞尚《黃椅上的塞尚夫人》（1888-90年）圖片來源：芝加哥藝術學院展覽還展現了塞尚如何吸引了一批不只是欣賞其作品、更會直接購藏的藝術家追隨者。據展覽圖錄記載，其好友卡米耶·畢沙羅收藏了30餘幅塞尚畫作，莫奈則收藏了15幅。策展方借展了17件曾屬於不同藝術家的作品，這些藏家包括德加、高更、馬蒂斯、畢加索、亨利·摩爾和盧西安·弗洛伊德。即便是這樣小規模的藏品也令人着迷——比如賈斯珀·約翰斯藏有1877年石墨水彩版《永恆的女性》；古斯塔夫·卡耶博特則擁有1878-79年創作的絕美畫作《從埃斯塔克眺望馬賽灣》，畫面中蔚藍與森綠和諧交融，點綴着白色帆船的點點星芒。許多藏家都購入了他的浴女圖或其他裸體作品。

無論過去還是現在，藝術家們如此推崇塞尚，根本原因在於他那股不拘一格的叛逆精神。他既創作美的事物，也敢於呈現醜的形態，這種突破19世紀藝術陳規的勇氣解放了後來者。塞尚因此被譽為"畫家中的畫家"。但正是這種特質，也讓他的作品難以被大眾廣泛接受。通過呈現其神秘性，《塞尚》展覽或許能讓更多人理解他的藝術。

多布任斯基女士為《華爾街日報》及其他刊物撰寫藝術評論。

塞尚

芝加哥藝術學院，展至9月5日

2022年6月23日印刷版標題為《全面呈現塞尚的複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