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帝國野心有多遠？——《華爾街日報》

在2016年一場表彰青年地理學家的典禮上，弗拉基米爾·普京總統詢問一名男孩布基納法索的首都，接着又考問另一個孩子俄羅斯的邊界止於何處。

“在與美國交界的白令海峽，“9歲男孩猶豫地試探回答。擔任俄羅斯地理學會董事長的普京駁斥了男孩的説法，贏得一片喝彩。“俄羅斯的邊界，“他宣稱，“永無止境。”

這一幕發生在普京發動烏克蘭戰爭——這場二戰後歐洲最大規模戰爭導致俄西方關係徹底破裂——的數年前，它揭示了莫斯科權力階層許多人深信的信念：俄羅斯擁有領土擴張的權利與生存需求。

直到最近，這種帝國信仰還常被包裝成更符合21世紀語境的説辭，比如對北約東擴的安全擔憂或對俄語少數族裔遭受歧視的憂慮。但自戰爭爆發以來，攫取新領土的呼聲已變得赤裸裸。

本月早些時候，普京表示烏克蘭只是第一步，許多其他地區都可能成為目標。6月9日，他在紀念俄羅斯首位沙皇誕辰350週年的展覽上，以"彼得大帝，帝國的誕生"標語為背景發表講話。普京微笑着解釋，當彼得從瑞典手中奪取今天的聖彼得堡地區和現屬愛沙尼亞的納爾瓦城時，“他只是拿回屬於我們的東西並鞏固它”，儘管當時無人承認俄羅斯這種土地掠奪的合法性。

“看來這也是我們的命運，迴歸與壯大，”普京先生補充道，暗示當前衝突可能像彼得大帝的戰爭一樣持續超過二十年。他的高級顧問弗拉基米爾·梅金斯基則更為直白。他在同一場會議上痛惜道，俄羅斯領土已從莫斯科曾控制地球表面六分之一（包括芬蘭、波蘭及其他14個現今獨立國家）的時期大幅縮水。這種不幸的領土退縮“並非永久”，他説。

這種復仇主義言論很大程度上源於對蘇聯解體長達數十年的憤懣，這一決定性時刻深刻影響了普京及俄羅斯統治階層多數人的人生。被普京稱為"20世紀最大災難"的1991年蘇聯解體，使俄羅斯喪失了沙皇幾個世紀積累的近半數人口與領土，也將一個全球超級大國變成了飽受貧困、腐敗與內亂困擾的孱弱國家。

考慮到俄軍今年在烏克蘭遭遇的困境，莫斯科對愛沙尼亞、立陶宛（北約及歐盟成員國）或摩爾多瓦（俄軍高層近期公開提及的目標）等鄰國的新威脅似乎顯得荒誕。由於烏克蘭的頑強抵抗，俄軍已於三月下旬從首都基輔及其他北部城市撤軍，此後在頓巴斯地區陷入緩慢而艱難的推進，沿途損失慘重。

芬蘭前總理亞歷山大·斯圖布表示：“普京已不具備軍事擴張能力。他在烏克蘭深陷泥潭且表現糟糕，若再開闢新戰線將是瘋狂之舉。“芬蘭在俄烏衝突後已申請加入北約。

但曾擔任普京顧問的反對派政治家馬拉特·格爾曼警告，正是烏克蘭戰場的尷尬挫敗可能促使普京擴大沖突。這位前俄羅斯國家電視台高管指出：“他在國內的支持率正面臨威脅。無法向民眾解釋為何長期擴充軍備的’強大軍隊’竟無法戰勝烏克蘭抵抗力量。因此他需要將局勢升級到新維度——不是與烏克蘭作戰，而是與全世界為敵。這就存在他選擇新攻擊目標的危險。“格爾曼稱，更廣泛的衝突可作為實施平民動員和剝奪俄國內所剩無幾公民自由的藉口。

就在近日，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扎哈羅娃因立陶宛禁止歐盟制裁貨物經鐵路過境至加里寧格勒飛地，威脅將採取"捍衞國家利益的行動”。資深議員康斯坦丁·扎圖林則因哈薩克斯坦總統拒絕承認頓巴斯俄控政權而震怒，指出這個中亞國家多個地區聚居着俄羅斯族裔，警告其可能面臨與烏克蘭相同的命運。

在烏克蘭，儘管莫斯科方面在軍事上遭遇困境，但戰爭遠未結束。俄羅斯繼續在頓巴斯地區推進，準備應對持續多年的衝突，其吞併烏克蘭的初始目標並未改變。正如統一俄羅斯黨主席、普京國家安全委員會副主席梅德韋傑夫本月早些時候所言：“誰説烏克蘭兩年後還會存在於世界地圖上？”

對部分歐洲領導人而言，這種論調意味着：若停火協議讓俄羅斯保留烏克蘭大片領土，使其得以重整軍備、恢復受損軍事力量並準備新攻勢，最終將導致其他歐洲國家成為普京的下一個目標。

愛沙尼亞總理卡婭·卡拉斯接受採訪時表示：“如果他在烏克蘭得逞，下一個目標就是波羅的海國家。我們必須竭盡全力阻止他在烏克蘭獲勝，否則他的野心只會膨脹。若他此次逍遙法外，無人能再高枕無憂。”

5月31日，愛沙尼亞總理卡婭·卡拉斯抵達布魯塞爾參加歐盟領導人會議，她希望北約在本國部署更多軍力以威懾俄羅斯。圖片來源：美聯社儘管愛沙尼亞與其他兩個波羅的海國家理論上受北約盟約保護，但該聯盟當前在東歐地區部署的有限軍力，不足以在軍事上擊退俄羅斯的全面入侵。即便是東歐最大國家波蘭，其軍隊實力與戰鬥經驗也不及烏克蘭。

部分西方軍事專家稱，俄羅斯軍隊最快可在一天內攻佔愛沙尼亞首都塔林。2021年波蘭國防部兵棋推演得出結論，波蘭軍隊將在五天內被俄軍徹底擊潰。

美國的核武庫未必能阻止俄羅斯對北約盟友的快速進攻。美國長期奉行"戰略模糊"政策，對何種情況下會使用核武器阻止常規攻擊保持刻意含糊。根據美國最新核態勢政策，華盛頓僅考慮在"極端情況下"部署核武器，並會優先嚐試"以儘可能小的損失"結束衝突。

這正是俄羅斯鄰國當前力推北約在其境內建立大型永久軍事基地的原因。在6月28-30日馬德里北約峯會上，卡拉斯女士表示將要求聯盟從當前"絆線式"小規模駐軍部署轉向沿俄邊境強化前沿防禦，“這樣我們就不必事後被解放，而是能立即擊退侵略”。其他波羅的海國家與波蘭持相同立場。

這種擔憂不僅限於俄周邊國家。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5月民調顯示，53%瑞典人、54%羅馬尼亞人和40%德國人將可能遭俄入侵視為本國三大首要威脅之一。

“即便軍力衰弱，俄軍若有意仍可造成巨大破壞，“芝加哥全球事務委員會主席、前美國駐北約大使伊沃·達爾德表示，“我們應相信普京的威脅言論。即便評估認為他實際缺乏實現宏圖所需的軍力，但現實是他具備意圖與決心，且目前國內尚無足夠反對力量能改變這點。”

達爾德先生表示，就目前情況而言，俄羅斯對北約成員國的軍事入侵必將招致美國的迅速回擊。與在烏克蘭不同，俄羅斯空軍將在數日內遭受重創，其地面部隊也將極易受到北約空中優勢力量的打擊。然而，若華盛頓掌權的是更為孤立主義的政府，情況可能會有所不同。

俄羅斯官員經常引用唐納德·特朗普總統2018年的言論——他質疑美國人為何要為保衞黑山（現為北約成員國）而犧牲——並表示希望今年美國中期選舉後對莫斯科的壓力會減輕。

2006年3月7日，弗拉基米爾·普京在克里姆林宮博物館觀看彼得大帝的皇冠，他最近稱這位沙皇的征服行動"只是拿回屬於我們的東西”。圖片來源：法新社/蓋蒂圖片社普京的帝國野心與日俱增，是因為他先前的領土侵略行為基本未受有力制裁。2008年入侵格魯吉亞未遭任何實質性懲罰，隨後奧巴馬總統還試圖與莫斯科"重啓"關係。2014年奧巴馬第二任期期間干預頓巴斯併吞並克里米亞，僅招致不痛不癢的制裁。直到去年二月，德國仍在推進"北溪2號"管道項目，該項目將使俄羅斯天然氣出口繞過烏克蘭。直至今年四月，美國及其盟友仍拒絕向基輔提供本可威懾這場戰爭的重型武器。

“普京就像一個流氓，只做他能逃脱懲罰的事，”俄羅斯反對派政治家米哈伊爾·卡西亞諾夫表示，他在2000年至2004年期間擔任普京的總理。“如果他被允許征服一些領土，而歐洲和美國最終接受這一事實，他就會繼續前進。”

俄羅斯高級官員在2月21日的電視會議上提到了這一記錄，向普京保證西方最終會默許他在三天後發動的烏克蘭戰爭。“經驗表明，這將很困難，但經過一段時間後，由於我們向總統學到的巧妙管理局勢的能力，圍繞我國的這種緊張局勢將以某種方式消退，”梅德韋傑夫當天告訴普京。他補充説，西方國家“遲早會厭倦這種情況。”

與法國、西班牙、葡萄牙或英國等過去在海外建立殖民地的歐洲帝國不同，俄羅斯的帝國主義模糊了殖民地與本土之間的界限。幾個世紀以來，俄羅斯吞併了許多鄰國，經常訴諸於上升到種族滅絕程度的肉體消滅，並強加其語言和文化。

伏爾加河上的韃靼城市和清真寺在16世紀被拆除，它們的磚塊和墓碑被用來建造俄羅斯的教堂和堡壘。以他命名的西伯利亞城市哈巴羅夫斯克的探險家葉羅費·哈巴羅夫，在17世紀沿阿穆爾河航行時，讓他的手下屠殺了數千名當地的達斡爾人。俄羅斯在19世紀征服高加索和中亞時伴隨着大規模的殺戮和流離失所。俄羅斯最著名的畫作之一由瓦西里·韋列夏金創作，他在1860年代與俄羅斯軍隊一起在中亞服役，描繪了一座被太陽曬白的頭骨山，並獻給“所有偉大的征服者——過去、現在和未來”。

莫斯科在1480年從蒙古金帳汗國統治下獲得解放後，開始了其殖民擴張。此前幾個世紀裏，莫斯科公國一直擔任蒙古人在俄羅斯土地上的主要徵税官和代理人。一旦獲得獨立，它便採納了許多曾讓貧窮的遊牧民族蒙古人征服當時已知世界大部分地區（這些地區遠比蒙古富裕且技術先進）的戰爭手段和國家治理要素。將拒絕臣服的城市夷為平地——就像今年發生在烏克蘭馬裏烏波爾的那樣——正是蒙古人的標誌性戰術。

俄羅斯政治思想中有一股強大的思潮，即所謂的"歐亞主義者”，他們認為俄羅斯國家是蒙古帝國的天然繼承者，最終結束了始於彼得大帝對俄羅斯國家和社會進行全面西化時、長達三個世紀與歐洲的曖昧關係。“彼得大帝打開了通往歐洲的窗户。普京關上了它。我們已經通風夠久了。“這是當前在俄羅斯社交媒體上流傳的一個梗。

俄羅斯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就是這樣一位歐亞主義者，他來自與蒙古接壤的圖瓦地區。圖瓦議會前議長最近寫了一本書，將紹伊古譽為成吉思汗麾下最高指揮官速不台的轉世，而速不台可能也是圖瓦族人。

俄羅斯新帝國主義政治思想的其他流派則回溯到人們更熟悉的蘇聯時代，崇拜約瑟夫·斯大林的無情統治時期。其中最直言不諱的代表人物之一是前聯邦安全局情報官員伊戈爾·吉爾金，又名伊戈爾·斯特列爾科夫，他於2014年帶領一羣俄羅斯退伍軍人佔領斯拉維揚斯克市，從而點燃了頓巴斯戰爭。當時，他援引斯大林在二戰時期的法律簽署了處決令。

與那些因新法律懲罰詆譭軍隊行為而在俄羅斯各地被拘留的烏克蘭戰爭批評者不同，吉爾金先生和志同道合的強硬派被允許每天發表激烈言論，將紹伊古先生和俄羅斯最高軍事指揮官稱為叛徒和白痴，指責他們處理入侵行動不力。他們反而主張全國動員和全面戰爭。

普京先生本人並不一定是過去蘇聯領導人的粉絲。他多次指責蘇聯創始人弗拉基米爾·列寧在一個世紀前將他認為是歷史上俄羅斯的土地給了烏克蘭，並且首先承認了烏克蘭作為一個獨立民族的概念。但是，像大多數其他俄羅斯民族主義者一樣，他專注於恢復昔日的輝煌。

“他關於統治者應該做什麼、什麼是好什麼是壞的所有想法都來自過去，”格爾曼先生説。“他想把這個國家帶回19世紀，回到帝國可能的時代。”

致信 雅羅斯拉夫·特羅菲莫夫，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2年6月25日印刷版，標題為“普京的帝國野心有多遠？普京擁抱俄羅斯的過去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