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R.詹姆斯評傳：從特立尼達到托洛茨基》——《華爾街日報》書評

1989年，來自加勒比海特立尼達島的馬克思主義知識分子、散文家C.L.R.詹姆斯以88歲高齡逝世時，《倫敦時報》讚譽他為"黑人柏拉圖"。如今許多左翼人士會認為該報這種擁抱西方古典傳統的頌揚令人不適。詹姆斯本人也不會喜歡這個稱號——倒不是因為提及古希臘的緣故。畢竟，他始終頌揚雅典民主制度，曾稱這種政體孕育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文明"。

1986年某個下午，我在倫敦布里克斯頓區他的單間公寓與他長談數小時——當時英國其他地區都將這裏視為憤怒的黑人貧民窟。我本是為報社採訪他，當得知主題是他畢生熱愛的板球運動而非辯證唯物主義時，他發出愉悦的輕笑。據我回憶，謙遜並非詹姆斯最顯著的特質，但他若在世也會覺得與柏拉圖相提並論過於誇張。不過，他最主要的反對理由會聚焦於以種族標籤定義其成就。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曾寫道：詹姆斯"如此才華橫溢，卻始終被視作傑出的黑人知識分子"，這種境遇何其艱難。

然而在塞瑞爾·萊昂內爾·羅伯特·詹姆斯（世人熟知的"CLR"）的敍事中，種族議題始終無法迴避。正如約翰·L·威廉姆斯在傳記《邊界之外的人生》中所寫：他是"一位黑人博學者，身兼歷史學家、政治哲學家與文化理論家——在那個黑人根本不被期待能勝任這些身份的時代"。

據威廉姆斯先生所述，1981年詹姆斯隱居倫敦時已是"過氣人物"。他近十二部著作絕版多年，尚未成為日後那般文化偶像，僅被研究黑人歷史的學者和板球鑑賞家所熟知——約三十年前他曾就此題材完成過一部精妙的社會學研究。這位飽受潰瘍折磨、身無分文的老人，在特立尼達籍侄孫達克斯·豪的照料下生活。這位風風火火的種族活動家，常將來自特立尼達的老智者當作政治道具與展示品。

但這實為互利策略：侄孫得以沐浴思想巨人的餘暉，同時為詹姆斯本人注入了新生。當獨立出版商艾莉森&巴斯比再版其著作後，新一代讀者重新發現了他的思想，其作品更成為常遭大學輕視的黑人研究系所的重要學術支撐。其中1938年初版的《黑色雅各賓派》最具分量，至今仍是關於杜桑·盧維杜爾與19世紀初海地奴隸起義最權威的論述。

然而詹姆斯與其激進追隨者並非總是同調：作為頑固的托洛茨基主義者，他堅持用階級而非種族視角分析問題——這一立場在他1960年代中期與民權活動家斯托克利·卡邁克爾的辯論中尤為鮮明。在《黑色雅各賓派》中他寫道：“政治中種族問題從屬於階級問題，以種族視角理解帝國主義將導致災難。”

鑑於這些明確的思想宣言，很難理解為何有人（如威廉姆斯先生）聲稱"他必定會全力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威廉姆斯補充道：“他對這種自下而上的運動總是最感振奮。”

這是這部頗具價值的傳記中罕見的一抹荒誕色彩——也是對詹姆斯形象的矮化。威爾士小説家兼多產非虛構作家威廉姆斯先生，以詳盡而不壓抑的方式講述了詹姆斯的一生。儘管敍述口吻充滿敬愛，但他既着墨於這位顯然被其崇拜之人的陰暗面，也同等關注詹姆斯生命與作品中熠熠生輝的部分。

1901年，詹姆斯出生於特立尼達小鎮，父親是學校教師，母親雖為家庭主婦卻嗜書如命。在母親教導下，他8歲前便啃完了薩克雷的《名利場》。9歲時獲得首都西班牙港最好學校的獎學金。威廉姆斯寫道，他是"官方認證的全島最聰慧的男孩"。

當時該島是英國殖民地，由少數白人統治階層與多數黑人奴隸及東印度契約勞工後裔構成。威廉姆斯指出，儘管英國人嚴格確保最優秀學生不分種族都能接受最佳教育，種族與膚色仍主導着特立尼達的全部生活。詹姆斯對文學產生狂熱，徹底荒廢學校課程導致畢業考試失利。因此無緣赴英讀大學，轉而走上自學成才之路。

1932年詹姆斯移居英國，與特立尼達板球運動員李爾·康斯坦丁同住蘭開夏郡——後者是當時英國收入最高的運動員。正是在他們居住的工業小鎮納爾遜，詹姆斯形成了被輕率稱為"無產階級意識"的思想。他全身心投入西印度羣島自治運動，通過小冊子為之發聲，成為特立尼達的托馬斯·潘恩式人物，後完成《黑色雅各賓派》——因託派身份遭英國媒體冷遇，卻被《紐約時報》盛讚為"戲劇性寫作的典範"。

1938至1952年間，美國成為詹姆斯的新家園。在這段深陷託派政治漩渦的歲月裏，他甚至遠赴墨西哥拜會被斯大林逐出俄國的流亡者托洛茨基。“他身上毫無無產階級或布爾什維克氣質”，他如此寫道。聯邦調查局將詹姆斯的政治活動視為顛覆行為，迫使他拋下第二任妻子（共三任）和幼子逃亡英國，這種不負責任的拋棄行為令人難以原諒。正如威廉姆斯先生所述，詹姆斯對女性的態度遠非開明——這種觀念或許與他所處的時代背景和成長的海島文化一脈相承。在他眼中，理想女性應是兼具文秘才能與愛慕之心的伴侶。

在離美赴英前夕，詹姆斯完成了《水手、叛徒與漂流者》（1953），這部作品以馬克思主義視角重新解讀了《白鯨記》。他將此書寄送給每位美國國會議員，試圖阻止可能面臨的驅逐。而在英國，他創作了除海地歷史著作外另一部奠定其不朽聲名的作品。《跨越邊界》（1963）表面上是部板球專著，實則深刻探討了這項運動在更廣闊的英國文明中的定位。六十年過去，這仍是板球題材的巔峯之作。

終其一生，詹姆斯始終飽受經濟拮据之苦。在協助特立尼達首任總理埃裏克·威廉姆斯工作一段時間後，華盛頓某小型學院的教授職位將他引回美國。至1975年，他已成為威廉姆斯口中美國黑人研究領域的"泰斗"。

健康惡化迫使他重返特立尼達，隨後其侄孫伸出援手，安排他永久移居倫敦，使其擺脱默默無聞的境遇。到他逝世時，其簡樸居所已成為歷史學家、激進分子與政界人士的朝聖之所。他不僅是英國左翼的精神領袖，更被視為統御知識界的神祇——眾人頌揚其淵博學識，卻無人企及。威廉姆斯指出，C.L.R.詹姆斯始終堅信共同人性能夠改造世界。儘管現實世界辜負了他的理想，但毋庸置疑，他仍是"上世紀真正具有革命精神的思想巨擘之一"。

瓦拉達拉詹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同時擔任美國企業研究所和哥倫比亞大學資本主義與社會中心研究員。

本文發表於2022年6月25日印刷版，標題為《從特立尼達到托洛茨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