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上海封城餘波:困惑、絕望與離棄
Natasha Khan, Cao Li, Shen Lu and Stella Yifan Xie | Photographs by Qilai Shen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香港——3月下旬的一個晚上,伊麗莎白·劉(Elizabeth Liu)在晚餐桌上突然啜泣起來。她剛從每日核酸檢測回來,這是她家唯一能離開所住的上海10樓公寓的時間。
那一刻,劉女士意識到,生活在中國清零政策下的心理代價已變得難以承受。也是在那時,她和新加坡籍丈夫決定年底前離開上海——這座他們相遇的城市,也是他們四個孩子(2至12歲)唯一熟悉的家鄉。
“焦慮和壓力不斷累積,“這位2005年移居中國、兩年後定居上海的39歲德州人説,“直到某天我突然想:我要坐上飛機,不在乎誰跟我一起走。”
6月22日,伊麗莎白·劉與四個孩子坐在上海某公園。她表示中國的清零政策給她帶來巨大焦慮和壓力。每場封鎖都是獨特的,每個人的經歷也各不相同。儘管全球超半數人口經歷過某種形式的政府防疫限制,但上海封城仍顯得與眾不同。
這座中國金融中心對全球供應鏈的重要性,以及將全球最嚴苛封控措施實施於2500萬人口城市所面臨的挑戰,都彰顯其特殊性。
但上海更以鮮活案例揭示了中國防疫政策失控時的人性代價。在宣佈啓動"封控半城"實驗三個月後,《華爾街日報》記錄了四位市民刻骨銘心的生存敍事:他們的無助、孤獨與絕望;對食物安全等基本需求日益加劇的焦慮,恍如中國過往歷史的迴響;層層疊加的心理健康危機;逃離城市的衝動;以及病毒捲土重來可能引發新一輪封控的風險。
上海此前一直未受到中國“清零”政策的最嚴重影響。由於對大規模集會的限制和旅行限制,劉女士的教堂已經關閉了兩年,這意味着他們無法見到家鄉的親人。但這座城市避免了全面封鎖。上海官員堅稱,他們不需要這樣做,因為他們依賴更本地化和有針對性的防控措施。
但隨着病毒的傳播,被封鎖的居民區也在增加。
當劉女士的小區從3月21日開始被封鎖六天時,沒有給出任何理由,也沒有發現病例。沒有警告,也沒有時間在家裏儲備食物和其他必需品。
4月7日,上海長期新冠封鎖期間空蕩蕩的高速公路。圖片來源:沈起來/彭博社3月27日週日,當局突然宣佈,兩階段封鎖將於次日早上開始。所有居住在黃浦江以東的人被命令從次日早上開始居家四天;黃浦江以西的人將在四天後跟進。
這一次,劉女士有時間準備了。當地超市的新鮮食品已經被搶購一空,許多其他商品也很快售罄。儘管如此,她還是儲備了麪粉、大米、罐頭和乾貨、貓砂和尿布。
“我當時想:‘我買了這麼多面條。’但這還不夠,”她説。“你只能為你想象到的事情做準備。發生的事情是難以想象的。”
城市封控前夕,她所在的小區只剩下幾根姜、幾頭蒜和幾根腐爛的黃瓜。
4月4日,封控延長。數日變成了數週。
當局將孩子與父母分離的消息在全城引發震動。
劉女士和丈夫討論過,如果家人中有人檢測呈陽性該怎麼辦。
“我當時在制定對抗警察的計劃,“她略帶笑意地説。“我不是抗議者,不是那種會反抗的人。但有些事情真的會把人逼瘋。”
她告訴丈夫,他們必須在年底前離開。
“人們秋天會生病,“她不斷重複着。“如果人們生病了,就會有更多的封鎖,離開的機會就更少了。”
她現在正與朋友告別,並出售不需要的傢俱。
“每個人都説:‘你興奮嗎?‘但不,我只是難過。我為這座城市感到難過。我的城市。我愛這座城市,“她説。
6月22日,徐子文站在上海的廚房裏。封控期間,她曾和鄰居們在這裏敲打鍋碗瓢盆,要求政府提供食物。**4月23日:**徐子文正在炒小白菜,這時幾個鄰居開始敲打他們的炒鍋。附近社區的居民這樣做是為了要求政府提供食物。
“我把青菜倒掉,迅速洗了鍋,然後開始敲打它,”她説。
很快有十幾位鄰居加入敲鍋行列,直到有人報警。次日一份食品包裹送到了她手中。
那一刻,許女士感到與鄰居們產生了聯結——自從四年前從福建搬來後,她幾乎沒和他們説過話。
“我意識到不是隻有我一個人情緒激動。不是隻有我感到憤怒、不快樂、心煩意亂,”她説。
她長久以來覺得上海人習慣把情緒藏在心裏。但這種剋制很大程度上正合她意。
4月上海,工作人員正在採集新冠檢測拭子樣本。圖片來源:沈來騏/彭博新聞社上海的生活很適合她。這位37歲的財務經理擺脱了老家催婚催生的壓力。在上海,人們給了她更多空間。
她居住的城區遍佈咖啡館、米其林餐廳和文化場所。她常去博物館並結交朋友——還在此過程中遇到了男友。
“對於我這樣未婚未育的女性,上海一直更友好,”她説。
隨着政府信息缺失和食物短缺的擔憂加劇焦慮,這種更大的自由很快變成了孤立感。她第一次加入了小區微信羣以瞭解情況。
她僅有的鍋具,除此之外要麼外出就餐,要麼點外賣。如今她無法離開公寓,而上海的配送服務已不堪重負。她每天花數小時徒勞地點擊手機上的訂餐應用。
4月1日收到政府發放的食品包:兩根胡蘿蔔、兩個白蘿蔔、七八棵小白菜、幾個土豆和約一磅豬肉。通過鄰居團購,她花25元(約合3.75美元,是正常價格的10倍)買到了一顆捲心菜。
封控持續到五月。徐女士要求居委會將新冠陽性的鄰居送往隔離中心,因為新增一例就意味着再封14天。但當她聽説規則已變——現在出現一例陽性將導致整棟樓被隔離時,她迅速撤回了要求。
“我希望所有人都感染,這樣就能徹底結束了,“她説。
6月22日,Yvette Yuan坐在上海小區入口處。封控期間,她常在此等待自己組織的食品配送。**5月23日:**Yvette Yuan的鄰居檢測陽性,讓這位20歲女孩陷入絕望。
午夜時分,鄰居確診後不久,她悄悄溜出與四位室友合租的公寓。
“我再也受不了這種禁錮了,“她説。
她在小區裏徘徊了近一個小時,呼吸着夜晚的空氣以平復心緒。前門的保安睡着了。她走出大門,跑了一小段路,又迅速折返。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送回小區,“她説,“但我還是害怕被抓到。”
然而這短暫的自由讓她感受到活着的氣息。
“我意識到過去兩個月沒有經歷嚴重情緒崩潰的原因,是讓自己一直處於忙碌狀態,“她解釋道。
封控初期,她終日為小區團購食物奔波。隨着配送服務恢復正常,空閒時間變多,她的心理健康卻開始惡化。
“任何小事偏離計劃都會引發我的焦慮,“她坦言。
袁女士從倫敦大學休間隔年回國,二月從北京來到上海實習卻未能如願。當小區物資告急時,她主動承擔起為居民批量採購和分發食物的任務。
“如果等待政府物資,我們早就餓死了,“她説道。
6月22日,Yvette Yuan在快遞投放點。拍攝時她堅持佩戴口罩,認為這已成為她面容的一部分。她的第一次團購是豬肉。她在微信上耗費13小時接單、解答鄰居疑問,將所有信息錄入電子表格。六天後,豬肉終於送達。
隨後在4月14日,一位鄰居襲擊了袁女士。當她與室友們如常進行核酸檢測時,一名男子試圖強行擠入電梯——按規定每次只允許一户人家乘坐。經過一番爭執,他退了出去。
但在排隊檢測時,該男子突然上前掐住她的喉嚨,將她拖倒在地。鄰居們合力拉開他。回到公寓後,袁女士開始失控地嚎啕大哭。
“我感到無比孤獨無助,“她説。
重新投入團購活動讓她暫時忘卻了這場遭遇。然而心理創傷持續惡化:抗抑鬱藥已全部吃完,抗焦慮藥物也所剩無幾。斷藥的可能性使她的睡眠障礙更加嚴重。
自離開北京後她就沒看過精神科醫生。雖然急需複診配藥,但許多醫院診所要麼只接診新冠患者,要麼因內部疫情關閉。要獲得外出許可也愈發困難。
5月19日,袁女士終於獲准前往上海市精神衞生中心就診——這是她近七週來第二次走出小區。她穿着居委會強制配備的全身防護裝備,騎行四英里到達診所。返程時因體力不支改為步行,途中經過每片綠地都要駐足停留。
“我迫不及待想獲得自由,“袁女士説,“我想從家門口一路散步到外灘”——那是上海中心的歷史性濱江步道。“單純享受漫步,其他什麼都不做。”
6月22日,未透露全名的殷先生穿過小區附近的公園。**6月1日:**解封后,殷先生的朋友立刻出門買了冰櫃,為下次封控做準備。
他表示,只要仍需頻繁接受核酸檢測,封控就永無盡頭。當多數國家將疫苗接種作為防疫核心時,中國仍沿用武漢疫情初期的策略:快速全面封控、檢測及隔離感染者。
不願具全名的殷先生對此深有體會。兩年前從武漢搬回上海後,他就叮囑父母常備兩個月食物:50罐魚肉罐頭和130斤大米。
因此3月17日小區封控時,殷先生胸有成竹。由於所在社區管控較松,他每天還能在小區內散步,自覺十分幸運。
“封控對我的心理影響不大”,這位43歲的受訪者表示。
4月,防疫人員在上海某居民樓巡查。圖片來源:沈來騏/彭博社但他的許多朋友因食物耗盡陷入恐慌。隨着情緒惡化,居民與防疫人員因每日核酸檢測爆發口角甚至肢體衝突。
“人們總是處於戰鬥狀態,就像烏克蘭一樣。只不過我們沒有槍,”他説。
無人機整天在頭頂盤旋,大聲叫囂着讓人們待在家裏。它們會在空中靜止停留十多分鐘,以確保居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4月22日,貼在尹先生所在大樓牆上的通知稱,小區門口將設置路障。那一週,類似的障礙物在全市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出現。
第二天早上6點左右,尹先生醒來。
“我準備好戰鬥了。我在考慮是否應該踢倒那些圍欄,”他説。
只是那裏並沒有圍欄。後來,他聽説附近小區的居民憤怒地批評了被派來安裝圍欄的工人,工作因此停止了。
憤怒主導了他的情緒。“你感到一種不公正,但你真的不知道該把憤怒指向誰,”他説。
“不過,如果有更多的人拒絕遵守並挑戰這些規定,那將使當權者難以執行政策,”他説。
在官方宣佈解封后的幾天和幾周內,由於發現新的新冠病例,容納了該市一半以上人口的區域再次受到限制。
他所在小區的微信羣又活躍起來:是不是又該囤積食物了?他説,隨着越來越多的人質疑封鎖是否會結束,一種絕望感正在蔓延。
他現在渴望離開上海——甚至可能離開中國。
“你的脖子上還拴着一條鏈子,”殷先生説。“只不過現在,鏈子稍微長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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