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閲讀莎士比亞閲讀我》書評：莎翁能拯救你的人生嗎？——《華爾街日報》

2002年，馬克·裏朗斯在倫敦環球劇院演出《第十二夜》。圖片來源：奈傑爾·R·巴克立/Shutterstock過去二十五年來，一種混合型文體蓬勃興起：可稱之為"普魯斯特（或喬治·艾略特、簡·奧斯汀、W.H.奧登）與我"批評學派。作者們在研究已故作家或經典文本的專著中，時而貼切時而自戀地穿插個人經歷。

早在這一風潮興起前，從奧斯卡·王爾德到哈羅德·布魯姆等風格迥異的作家就深諳最佳評論總帶有自傳色彩——即便隱晦如此。當英語、比較文學、古典學與藝術史教授萊昂納德·巴坎（堪稱多棲藝術大師）將這種寫法發揮到極致時，其作品既令人拍案叫絕又妙趣橫生。無論是學術還是世俗意義上，巴坎先生都是當之無愧的文藝復興式人物（其著作主要研究英國與意大利近代早期歷史）。他既充滿自信又謙遜有禮，開篇便借蒙田之言提醒讀者：“本書雖以我為素材——但親愛的讀者請放心——莎士比亞亦是。”

《當莎士比亞讀我》兼具學術深度與澎湃激情。唯有在課堂與圖書館、舞台與銀幕、現實與莎翁作品相伴數十載的學者方能寫出此書。不加標點的書名首現端倪：這並非《讀莎士比亞，以及讀我》，省略逗號與連詞後，四字標題暗含"莎士比亞解讀我，正如我解讀他"。書中引用的兩個"閲讀"定義——分別來自《牛津英語詞典》與魯保羅的《變裝皇后詞典》——為後續章節的多元趣味奏響序曲。

這種分析與回憶錄的結合之所以奏效，是因為作者完全沉浸在閲讀或觀賞的過程中，並且他在不尋求字面等同的情況下，發現了自己生活與莎士比亞劇中人物之間的相似之處。他既直截了當又迂迴曲折地剖析。最終，即使是經驗豐富的莎士比亞學者也會比開始時更瞭解莎士比亞。（巴坎先生對《威尼斯商人》中安東尼奧對巴薩尼奧之愛的討論，以及他對理查二世語言戲法的分析，都堪稱啓示）。每個人都會希望自己能夠通過他的文字瞭解他，並曾師從於他。

巴坎先生在不同層次、面向不同觀眾講授《仲夏夜之夢》超過50次。很久以前，他還在芝加哥執導並主演了該劇，飾演波頓一角。他用單獨的章節討論了四部戲劇：《仲夏夜之夢》、《李爾王》、《冬天的故事》和《理查二世》；另外兩章則涉及多部其他作品：《科利奧蘭納斯》、《終成眷屬》、《麥克白》和《哈姆雷特》（主題是“母親與兒子”）以及《皆大歡喜》、《威尼斯商人》和《第十二夜》，並簡要提及了十四行詩（主題是“酷兒”）。他的見解和論點常常獨具一格，總是令人信服，有時甚至令人驚歎。

巴坎對莎士比亞的熱愛始於青少年時期，並在他生活中其他愛好——如美酒佳餚、音樂藝術以及德國和意大利文化——的伴隨下，始終如一。他將藝術置於生活的中心。作為最博學多才的人之一，他對許多事物都懷有熱情、幾乎無限的好奇心，並且願意改變自己的想法。

書中的自傳部分充滿了獨特的驚顫與魅力。作為父母各自再婚後唯一的子女，巴肯先生在曼哈頓和威徹斯特長大，先後就讀於霍勒斯曼學校、斯沃斯莫爾學院、哈佛和耶魯。他是一個徹底世俗化的猶太人，某些方面早慧，另一些方面卻發展遲緩。儘管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同性戀傾向，但直到二十年前找到真愛與丈夫之前，他的情愛之路始終充滿錯步、不幸遭遇和尷尬插曲。他的青春風暴期比大多數人持續得更久些，但通過潛意識或與虛構人物的聯結，他獲得了豐厚的補償。

由於母親在較高齡時才被發現懷孕（臨近分娩才察覺），巴肯先生對《仲夏夜之夢》中那個引發奧伯龍與提泰妮婭爭執的調包孩童產生了強烈共鳴。（“我是否也是個調包孩？“他如此自問）

他更與織工出身的演員兼導演波頓惺惺相惜——這個能駕馭多重身份的角色恰似他的寫照。多年來他的藝術興趣不僅日益廣泛且不斷深化，用他自己的話説，這是源於容易厭倦的天性和短暫的注意力（哦，當然）。視覺藝術成了他逃避文字工作責任的避風港。

巴肯先生仍保持着孩童般的好奇。當學生認真詢問他最愛的劇作時，他會選擇《冬天的故事》——這部晚期傳奇劇充斥着奧賽羅式無端嫉妒、被熊追逐的男子、波希米亞不存在的海岸線、偽裝成農夫的貴族，以及復活的雕像。為何鍾情此劇？因為"劇中發生的每件事都完全不合常理”。純粹的魔法正是智力活動與創作愉悦的藝術真諦。

巴坎先生本質上是個浪漫主義者，而非古板的學究。儘管身為猶太人和同性戀這兩個曾受壓迫羣體的一員，他卻始終更願頌揚勝利而非悲情。他鐘愛圓滿結局，無論是莎士比亞戲劇、浪漫喜劇還是音樂劇中情侶終成眷屬的橋段，都會讓他熱淚盈眶。

他的著作以解析《魯保羅變裝皇后秀》作結——這對一位從未嘗試變裝、也對同性慾望的隱秘世界毫無興趣的教授而言，是個出人意料的選擇。該節目對性別的"演繹"絲毫不遜於任何莎翁喜劇。巴坎先生沉醉於這種表演，正如他潛心研究的四大劇作那般。他寫道，每部作品"都彷彿屬於我”。這種歸屬感源於戲劇對他的人格塑造，而通過他的詮釋，這些劇作也成為了讀者們的共同財富。這正是最高層次的閲讀、批評或審美薰陶應有的意義。

斯皮格曼先生的《萬物恆寂：艾米·克蘭皮特的生平與詩作》將於明年初出版。

本文發表於2022年7月2日印刷版，原標題為《莎翁能拯救你的人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