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美國陷入衰退，那也是一場非常奇怪的衰退——《華爾街日報》

二戰以來，美國經濟已歷經12次衰退，每次衰退都具備兩大特徵：經濟產出萎縮與失業率上升。

如今卻出現了極不尋常的現象。第一季度經濟產出下降，種種跡象表明第二季度可能再度萎縮。然而上半年就業市場未見疲態，失業率從去年12月的4%降至5月的3.6%。

這是疫情經濟詭異軌跡的最新轉折，也為研判衰退的學者們設下謎題。即便美國已陷入或臨近衰退，其形態也與歷史記錄中的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

分析師曾用"無就業復甦"形容過往衰退後的經濟現象——產出回升而企業持續裁員。2022年上半年的情況恰成鏡像，形成"有就業衰退"——產出下降卻招聘不斷。這種態勢會否演變為更全面深度的衰退尚不可知，但越來越多經濟學家認為已成定局。

部分企業（尤其是科技行業）已釋放收縮招聘的信號，但縱觀整體經濟，就業市場仍呈現罕見強勢。

截至6月底，全美領取聯邦失業救濟金人數為130萬，遠低於疫情前三年（當時經濟被認為異常強勁）每週平均170萬人的水平。在2007-09年經濟衰退期間，該數字曾突破650萬；更早的兩次衰退中也均超過300萬。

過去七個月中有六個月，美國錄得超過1100萬個職位空缺。圖片來源：David Paul Morris/Bloomberg News“如果經濟衰退卻沒有伴隨大量失業，我會感到驚訝，”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格里高利·曼昆表示。他説如果衰退來臨，很可能是由美聯儲加息引發的。他認為可能需要一次“小幅衰退”才能控制通脹。

美國經濟衰退的官方裁定機構是國家經濟研究局，該機構主要由學術經濟學家組成，負責確定經濟衰退的開始和結束日期，可追溯至1857年——美國有記錄以來的第一次經濟衰退。曼昆曾在1990年代擔任該委員會成員。

一個常見的經驗法則是，當國內生產總值（衡量國家商品和服務產出的指標）連續兩個季度收縮時，經濟就處於衰退中，但這並非國家經濟研究局的判斷標準。其八人組成的商業週期測定委員會會考察一系列月度及季度指標，包括產出、收入、製造業活動、企業銷售，以及最重要的就業水平，然後做出判斷。

委員會表示：“經濟衰退是指經濟活動在整個經濟中顯著下滑，通常體現在生產、就業及其他指標上。”

經濟指標並非總是同步變動。2001年，產出下降幅度不大，國內生產總值(GDP)也未連續兩個季度萎縮，但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NBER)仍將其判定為衰退。1960年，經通脹調整後的家庭收入出現增長，但當年同樣被認定為衰退期。

就業數據始終是關鍵指標。歷次衰退中失業率均呈上升趨勢，最小增幅為1960年和1961年的1.9個百分點，最大增幅為2020年的11.2個百分點。二戰後12次經濟衰退中，失業率的中位數增幅為3.5個百分點。美國從未能在失業率低於6.1%的情況下襬脱經濟衰退。

NBER密切監測的企業月度薪資數據在每次衰退中都會下降，典型衰退期降幅約為3%。然而去年12月至今年5月期間，薪資總額增長240萬（增幅1.6%）。作為同步指標，薪資數據通常與整體經濟活動同步波動。

美國勞工部將於本週五公佈6月全國就業與失業數據，這將成為衰退論辯的關鍵節點。《華爾街日報》調查顯示，經濟學家普遍預測上月失業率將維持在3.6%不變，薪資規模持續擴大。

當前美國就業背景頗為特殊。過去七個月中有六個月職位空缺數超過1100萬，較2020年初疫情衝擊前的常規水平每月多出400萬個空缺崗位。換言之，勞動力需求極為旺盛。

1974年紐約布魯克林的失業隊伍。圖片來源：Allan Tannenbaum/Getty Images與此同時，勞動力卻出現短缺——部分原因是嬰兒潮一代正在退休——這使得企業不願解僱現有員工。5月份勞動力規模為1.644億，仍略低於疫情前就業或求職的1.646億人，因此即使有人失業，市場上仍有許多空缺職位可供填補。

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商業週期測定委員會成員、西北大學經濟學教授羅伯特·戈登表示，當前可能是其他指標顯示經濟衰退而就業市場未顯現，或就業市場反常地延遲數月才反映衰退的情況。

“未來一段時間，就業數據與產出數據將出現極不尋常的矛盾。“他説道，並補充指出製造業和批發銷售等其他重要指標也已走弱，這使他警惕經濟衰退臨近。他強調該觀點不代表委員會或其可能做出的任何決定。

即便最悲觀的經濟學家也認為未來幾個月就業市場僅會温和下滑。

《華爾街日報》6月調查顯示，約五分之二經濟學家認為美國未來一年陷入衰退的概率至少50%，但其中極少預測失業率會大幅上升。他們預計今年底失業率為3.9%，2023年底為4.6%。二戰後的美國經濟衰退史上，從未出現過失業率如此低位的情況。

“美國正處於或瀕臨一場輕微但長達一年的經濟衰退邊緣。這將有助於美聯儲抗擊通脹的努力，”中佛羅里達大學經濟預測研究所主任肖恩·斯尼思在《華爾街日報》調查中表示。他預測到2023年底失業率將升至6%，是調查中唯一認為未來18個月內失業率會達到該水平的人。

2009年紐約"大蘋果招聘會"上排隊的人羣。圖片來源：DON EMMERT/AFP/Getty Images歷史表明，經濟衰退有多種形式。

有些衰退持續時間長且程度深，如2007-09年經濟衰退導致失業率升至10%；另一些則短暫而輕微，如2001年僅持續八個月的衰退。還有些是連續衰退的一部分，如1950年代和1980年代接連發生的幾次衰退。

“每次衰退似乎都有不同的驅動力，對就業和產出的持續時間及影響也不同，”斯坦福大學經濟學教授彼得·克萊諾表示，“我認為1980年衰退源於卡特信貸管制，1981-82年是沃爾克衰退，1990-91年是信貸緊縮，2001年是互聯網泡沫破裂，2008-09年是全球金融危機，2020年則是疫情衰退。”

2020年的衰退尤其特殊，在美國曆史上絕無僅有——異常短暫僅持續兩個月，卻又異常嚴重。企業在這兩個月內削減了2200萬個工作崗位，是大蕭條後任何兩個月期間最高裁員記錄的14倍。

這預示着兩年多後經濟仍在遭受的動盪，猶如巨石墜湖後激起的層層漣漪。

華盛頓的官員們通過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和提振需求來應對新冠疫情衝擊。供應鏈的斷裂部分源於全球範圍內與疫情相關的企業停擺。需求激增與供應崩潰隨即催生了更高通脹。美聯儲正試圖通過提高短期利率來抑制對汽車、住房和商業項目等利率敏感領域的支出需求，從而減緩通脹。

今年上半年的經濟波動既反映了後疫情時代的經濟震盪，也疊加了俄烏戰爭的影響。美國商務部數據顯示，企業在2021年增加庫存後，於第一季度開始削減庫存。美國貿易狀況也出現惡化，表現為出口減少、進口增加。

庫存削減是導致第一季度國內生產總值按年率計算收縮1.6%的核心因素。企業不再生產新車或計算機芯片，而是直接消耗現有庫存。

2020年洛杉磯酒店業員工申請失業救濟。圖片來源：Marcio Jose Sanchez/Associated Press華爾街密切關注的亞特蘭大聯儲模型預估，第二季度經濟產出將按年率收縮2.1%，其中庫存削減被列為拖累產出的最大因素。

庫存是企業應對突發狀況的緩衝，而庫存積累與削減的循環在歷次經濟衰退初期都是常見因素。企業有時會因預期需求增加而過度生產，當需求未能實現時又不得不縮減產能。在過去的週期中，與庫存削減相關的生產下降會引發一系列導致經濟衰退的事件，包括裁員、家庭收入減少，進而導致消費者支出放緩。

當前的一個風險在於，庫存削減可能導致更廣泛的企業緊縮，這種緊縮會自我強化，正如過去經濟衰退中發生的那樣。

另一個不確定因素是住宅建設的展望，該領域對利率高度敏感，在以往經濟下行期也是領先指標之一。經季節性調整後，5月新屋開工量環比下降14%，隨着美聯儲提高短期利率，這種拖累可能持續存在。

二戰後大多數經濟衰退都與住宅建設下滑有關，但本次衝擊可能不會太嚴重，因為近年來的建設熱度不及以往。例如，美國商務部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全美住宅建設支出仍比2000年代初房地產繁榮巔峯時期的建設速度低22%。

上月加利福尼亞州安條克市的一處住宅施工現場。圖片來源：David Paul Morris/Bloomberg News摩根大通首席經濟學家布魯斯·卡斯曼預測經濟將呈現"彎曲而不折斷"的情景，即經濟活動急劇放緩但不會破壞就業市場。不過他也補充道，鑑於當前異常的經濟背景和持續衝擊，他對這一預測並無十足把握。

他指出，雖然企業利潤增速正在放緩，但從歷史標準看利潤率仍處於異常高位。過去一年企業税後利潤約佔銷售額的18%，這是二戰後罕見的水平。而在1991年和2001年經濟衰退前夕，企業利潤率已跌至個位數。當時企業通過削減支出來維持利潤，反而拖累了整體經濟。

卡斯曼表示，面對日益加劇的利潤放緩，企業目前擁有較大緩衝空間。他還提到，企業持有近4萬億美元現金儲備，創歷史紀錄，這又構成另一重緩衝。

他分析稱，增長放緩與持續招聘將給眾多企業帶來生產效率和利潤壓力，這對股市是個壞消息。但經濟衰退？他認為不太可能發生。

家庭部門同樣資金充裕。美聯儲數據顯示，一季度末美國家庭在支票賬户、儲蓄賬户和貨幣市場共同基金中持有18.5萬億美元，較疫情前的13.3萬億美元顯著增長，部分得益於過去兩年發放的多輪救濟金。

安東尼·德巴羅斯對本文亦有貢獻。

**聯繫方式：**喬恩·希爾森拉特，郵箱：[email protected]

出現在2022年7月5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如果美國陷入衰退，那將是非常奇怪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