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力》評論：全球棋盤上的故事 - 《華爾街日報》

左上順時針方向：李光耀，1968年；夏爾·戴高樂，1965年；安瓦爾·薩達特，1978年；康拉德·阿登納，1960年；瑪格麗特·撒切爾，1988年；理查德·尼克松，1969年。圖片來源：Hulton-Deutsch Collection/Corbis/Getty Images; Alamy; Sahm Doherty/Getty Images; Jean Guichard/Gamma-Rapho/Getty Images; Bettmann Archive/Getty Images (2)這是一本非凡的著作，它將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漫長而傑出的職業生涯中的兩條主線巧妙編織在一起。其一是大戰略：沒有哪位務實地緣政治思想家能比他更透徹地掌握現代全球體系的運作規律，或更洞悉國家如何運用治國方略讓往往充滿阻力的世界屈從己意。但基辛格同樣敏鋭地捕捉到戰略中人的因素——領導力的藝術與科學，即決策如何制定、信任如何贏得、承諾如何兑現、前路如何謀劃等行政層面的核心問題。在《領導力：世界戰略六講》中，他通過一系列引人入勝的歷史案例研究和政治人物傳記，將"舞蹈與舞者"渾然天成地融合呈現。

基辛格這部作品為文學傳統作出了獨特貢獻，這一傳統包括温斯頓·丘吉爾1937年妙趣橫生的《當代偉人》與保羅·肯尼迪1987年權威鉅著《大國的興衰》。前者用每章僅十餘頁的篇幅刻畫了托洛茨基、T·E·勞倫斯、蕭伯納及吞併奧地利前夕的希特勒等21位來自各領域的風雲人物；後者則以五百年曆史長卷為背景，將分析對象聚焦於大國興衰而非個人。基辛格在此精妙地綜合了兩位前人的方法，讓我們看到鮮活的歷史人物如何應對重大戰略轉折點，同時提煉出一套當代領導者可資借鑑的實用方法論。

基辛格先生筆下的領袖羣像均取材於20世紀中後期，共六位人物，皆與他私交甚篤。他勾勒每位領袖的性格特質，簡述其生平要事，並概述他們面臨的重大挑戰。隨後分析其應對之道，並以單字詞概括（或許略顯取巧，但不可否認是種精妙的簡寫）。例如，當戰敗德國的總理康拉德·阿登納尋求體現其基督教價值觀與民主信念的前進道路時，他採用了基辛格所稱的"謙遜戰略"；而戰俘營倖存者、曾流亡海外的夏爾·戴高樂為法國爭取戰後國際地位時，則奉行"意志戰略"（有人或稱之為"傲慢"，但基辛格措辭委婉）。

1969至1974年間，作者最熟悉的理查德·尼克松"緩和了冷戰高峯期的超級大國緊張局勢，並帶領美國走出越戰泥潭"。基辛格寫道，為此他採取了"均衡戰略"。作者精彩地對比了這位第37任總統個人性格的搖擺不定與外交政策上的穩健作風——基於均勢原則"開啓對華關係、啓動改變中東格局的和平進程、強調世界秩序概念"。

全書最具魅力的人物當屬1959至1990年間執政的新加坡總理李光耀。他將"一個貧困的多民族港口城市"打造成穩定繁榮的"獅城"，其遠見、毅力與韌性堪稱小國建制的典範。基辛格以"卓越戰略"形容他，這個精準表述既是對其人的寫照，也是對其成就的禮讚。

更為細膩、深刻且充滿個人情感的描繪體現在對埃及宿命論領袖安瓦爾·薩達特的刻畫中。基辛格先生將薩達特為動盪的中東帶來和平、恢復埃及失地及民族自信的努力稱為"超越戰略"。該地區持續存在的挑戰恰恰印證了薩達特事業的非凡意義：他對以色列採取的勇敢政策轉向，為緩解這個多災多難地區的深仇宿怨奠定了可能的基礎。

對於我這樣的海軍軍官而言，福克蘭戰爭是二戰後海戰史上的關鍵轉折點。這場南大西洋激戰的核心，正是瑪格麗特·撒切爾鋼鐵般的意志。基辛格用"信念戰略"形容她的方略可謂精準。作為六位領袖中最年輕且唯一的女性，這位英國首相在男性主導的政治體系中面對並克服的特殊挑戰尤其具有啓示意義。

令我遺憾的是，基辛格先生僅選取了六位領導人進行剖析。若能再聽取他對兩三位更多領袖的見解將會更具啓發性。想必許多讀者會與我一樣，不禁玩起"您希望基辛格還寫誰"的猜想遊戲。

在我的心願名單首位當屬鄧小平。基辛格與他相知甚深，而鄧在1980年代將中國引入國際體系時面臨的領導力挑戰堪稱艱鉅。他的成功使其成為合乎邏輯且令人期待的分析對象。或許可將其戰略概括為"耐心戰略"。

回溯到19世紀，若能加入奧托·馮·俾斯麥的傳略（基辛格先生曾在其他著作中提及此人），將會是極為精彩的補充。在我看來，他體現了與尼克松-基辛格路線如出一轍的"均勢戰略"，構建了一套複雜而持久的國際聯盟體系。而對於本世紀的人物，人們不禁好奇基辛格先生會如何評述弗拉基米爾·普京及其延續數十年的"謊言戰略"。

歸根結底，《領導力》與其説是近代歷史著作，不如説是對當下領導力的探討。基辛格先生敏鋭地指出：“在價值觀與制度逐漸失效、關於美好未來的藍圖尚存爭議的轉型時期，領導力顯得尤為重要。“他在精彩的終章《領導力的演進》中，為當今試圖駕馭國家這艘漏水船隻平穩前行的領導者們勾勒出思考框架。

不出所料，基辛格先生極為重視對歷史的深刻認知與內在品格力量的結合。他指出六位領袖中除李光耀外（而李深受東方古典哲學薰陶）都具備虔誠信仰，這賦予他們共通的"自律、自我完善、仁愛、愛國與自信"特質。另一項共同領導力特質是敢於向追隨者揭示殘酷真相的能力。“你們以為是誰輸掉了戰爭？“阿登納曾如此質問那些抗拒盟軍要求、對他"屈從是美德"的論調充耳不聞的憤怒德國議員。

基辛格先生還強調了其領導人的膽識，重點關注尼克松對中國的開放和撒切爾夫人在不確定戰況下派遣海軍特遣隊的決定。古羅馬人説“命運眷顧勇者”，而今天我們看到這一高尚情懷在俗氣的加密貨幣廣告中被貶低。但通過基辛格先生的文字，我們重新認識到膽識對領導力的核心意義。懂得何時孤注一擲，正是領導者必須掌握的核心能力。

基辛格先生以展望領導者應如何應對系統性分歧（從華盛頓與北京的競爭到烏克蘭遭入侵後的歐洲格局）作為這部佳作的結尾。他以謹慎樂觀的筆調收尾，稱“此處描述的嚴峻形勢，最終可能推動社會堅持要求有實質意義的領導力。”此言值得我們（和上帝）傾聽。要找到這樣的領導者，我們需要竭盡所能。而這些領導者也需要運用基辛格所描述的全部領導力工具，並具備付諸實踐的品格與意志。

美國海軍退役上將斯塔夫裏迪斯是北約第16任盟軍最高司令，其最新著作為《孤注一擲：九場衝突與決策熔爐》。

本文發表於2022年7月9日印刷版，標題為《追隨領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