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牙齒與其他現象》評論:我行我素——《華爾街日報》
Boyd Tonkin
圖片來源:傑拉德·費裏/阿拉米熱衷於將蘇格蘭作家詹姆斯·凱爾曼從狹隘地域身份的假定污名中解救出來的評論家們,喜歡援引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貝克特等顯赫名字。這很公平:這位出生于格拉斯哥的小説家、短篇故事和散文作家確實承襲了這些前輩的衣缽。但正如他曾在德克薩斯州一所高中對青少年們所説,更早的偶像其實是巴迪·霍利、康妮·弗朗西斯、山姆·庫克和胖子多米諾。這些搖滾、靈魂樂和鄉村音樂的巨匠,為年輕的蘇格蘭人樹立了藝術真誠的初代榜樣:“他們用自己聲音歌唱自己的存在”,毫無愧怍。對凱爾曼而言,“他們所做一切的根源在於自尊”。這些流行先鋒"理所當然地擁有創造藝術的權利,他們只管放手去做"。半個世紀以來,凱爾曼正是這樣實踐的。
儘管收穫讚譽、獎項且著作等身,他始終是個桀驁的局外人。《上帝的牙齒與其他現象》是他的第十部長篇小説;他還出版了十部短篇集。這本新書很大程度上涉及葉芝(在《抉擇》中)所稱特立獨行創作者永恆的困境"——“空錢袋”。或者如凱爾曼筆下那位滿腹牢騷的作家敍述者所言:“生存他媽太難了”。1973年處女作集出版時,凱爾曼還是個公交司機。他沒拿到稿酬,只收到200本贈書。書在二月的某日送達,而次日凌晨就要出車:“正好粉碎了關於作家生活的所有浪漫幻想。”
然而五十年來,凱爾曼先生始終堅守着對藝術的熾熱信念——即便不是"浪漫幻想",也堪稱一種狂熱的執着,他視自己與他人的藝術創作是"地球上為數不多能找到自由的淨土"。現年76歲的凱爾曼出身於裝裱匠家庭,母親後來成為教師。他15歲輟學成為印刷學徒,此後開過公交車,在倫敦建築工地做過苦力,最終攻讀文學學位。他始終保持着貪婪的閲讀習慣。1984年出版處女作《公交車售票員海因斯》時,他已錘鍊出獨特的文學語言——不是粗糲的"方言",而是充滿詩意的藝術化個人語體——既忠實於他的工人階級根源與社會主義信念,又使他得以擺脱"想象中的統治階級腔調"。
對文學現代主義傳統的深刻認同,催生了凱爾曼在內心獨白技法上的精湛變奏。這些滲透着黑色幽默的敍述常在洶湧的意識流中切換第一與第三人稱,他筆下飽受屈辱的主人公們在《上帝之牙》所描述的"普遍剝削的殘酷冷漠世界"中承受着生存的全部重擊。存在主義與社會主義在其作品中交匯,呈現出卡夫卡式"權力迷宮"中赤裸異化的人性圖景。在這座痛苦與懲罰的迷宮裏,自由的思想與言語成為引向光明的阿里阿德涅之線。
凱爾曼反叛性的詞彙語法自然激怒了部分(非全部)都市品味仲裁者。1994年《多遲啊,多遲》奪得布克獎時引發媒體風暴,小説中建築工人薩米·塞繆爾斯陷入失明、官僚主義與警察暴力的三重地獄。令凱爾曼沮喪的是,薩米滿口髒話的獨白比這個體制受害者的沉淪引發了更大爭議。
凱爾曼先生並非總是為蘇格蘭西部底層民眾代言。令人難忘的《一種疏離》(1989年)描繪了一位教師靈魂的至暗時刻。《自由國度需謹慎》(2004年)與《土路》(2016年)則取材於他17歲始於加利福尼亞的美國遊歷經歷。在《神之牙》中,敍述者是位執着於寫作技藝的成熟作家,對他而言"無法創作等同死亡"。
66歲的蘇格蘭人傑克·普羅克特,既是凱爾曼筆下典型的喋喋不休的怪老頭形象,也是藝術家作為憤懣老者的自畫像。讀者切不可將傑克視為作者本人的傳聲筒。然而,其背景故事與凱爾曼本人的重合之處不容否認——尤其是傑克對妻子漢娜的深情依賴(凱爾曼與本書獻詞對象瑪麗·康納斯於1969年結婚),以及他對那些視其為"寫髒話的傢伙"、對其戲稱為"銀行家獎"的昔日榮譽耿耿於懷的主辦方日益強烈的憤怒。
如何為藝術創作爭取時間(“最奢侈的財富”)始終是凱爾曼關注的命題。在《神之牙》中,普羅克特講述了他作為"藝術與美學之家"駐場作家在創意寫作產業中的焦慮歷程:“工作換取薪水,我為此簽約”。這個機構及其下屬的"藝術管控"官員們將傑克派往各類學校、學院和作家團體進行演講教學——以此證明他存在於世的價值。當寒冬降臨某個未指明的北方地域時,傑克總是從孤獨的運河邊小屋驅車出發,去面對那些困惑的學生羣體。
與他的創造者一樣,傑克激進卻與民粹主義背道而馳。他對"種族主義者、保皇派和帝國主義雜種"永不褪色的憤怒,與對藝術作品作為訓練有素的意志所產生的至高虛構的崇高信念並存:“別再等待’它’發生。‘它’發生是因為你讓它發生。““技藝才是關鍵”,而非"想法”,而"藝術家以不同於哲學家的方式走向真理”。亨利·詹姆斯會贊同。與此同時,作家與棘手素材的搏鬥呼應了每個生於極端不公正世界的存在的困境:“你們始於自由,繼而發現束縛。”
然而《神之牙》絕非美學論文——儘管傑克零星提及了從巴門尼德、亞里士多德到斯賓諾莎的思想家。(那位指責凱爾曼先生"幾乎毫無形而上學維度"的《紐約客》評論家簡直錯得離譜。)當痛苦憤怒的傑克在漸暗的平原與山丘間徘徊,途中與持懷疑態度的學生和古怪同事——比如一位神秘的舞蹈老師和滿腹"怨毒幻想"的憤懣詩人教授——進行火藥味十足的會面時,我們感到趣味盎然。
凱爾曼先生可能在《神之牙》中頻頻諷刺學院派寫作遊戲,及其對"生活經驗"與文學形式理想匹配的徒勞追求。(“我沒有任何生活經驗。我是個寫虛構書籍的作家。")而傑克的遊歷也包含大量機智的校園喜劇。但若將此作主要視為圖書行業的諷刺小説仍是誤解。那條灰色運河宛如蠻荒的冥河;陰鬱的山間小屋是朝聖者靈魂的避難所。身處秋日煉獄的傑克反思"終身工作狂"的果實,主張藝術是"自由跳動的心臟”。儘管凱爾曼先生將宣言留給了政治散文,當傑克稱讚真正教育是"人類進行發現的行為"並堅持"人也需要談論藝術,邊走邊談"時,我們仍不難聽出面具後的創造者之聲。《神之牙》不僅以機智、尖鋭和旁徵博引的方式談論藝術。一如凱爾曼先生所有作品,他的散文本身即是藝術。
前《獨立報》文學編輯湯金先生是《翻譯小説百佳》的作者。
2022年7月9日印刷版以《粗糙的完美》為題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