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極度厭惡旅行,卻仍不得不踏上旅途時 - 《華爾街日報》
Andre Aciman
安德烈·艾席蒙在描述自己不願旅行時寫道:‘我被一種想法困擾,總覺得某些事情不可避免地會出錯。’‘我頭頂的行李艙裏塞滿了焦慮和那些微小、遊離的不安。’插圖:丹·佩奇出發之前 在即將啓程前往地球另一端進行為期一週的旅行前,我儘量將打包時間控制在一小時內。我喜歡讓這個過程簡單、快速且無負擔。高效而不繁瑣。所以:兩條褲子,加上我將在飛機上穿的牛仔褲,一條短褲,五件T恤,兩件亞麻短袖襯衫,外加一件正裝襯衫,一件以防正式場合需要的夾克,一條領帶(儘管他們説不用帶),最後是襪子、內衣、泳褲,一雙便於城市漫步的運動鞋,以及一雙往返海灘時穿的人字拖。
我的揹包裏通常會裝一件毛衣,因為飛行途中偶爾會異常寒冷——而乘務員對此束手無策——還有一頂小羊毛帽以防空調直吹頭頂,以及一雙樂福鞋,方便去洗手間前穿脱。揹包裏還留出一個區域專門放置電子設備的充電線:筆記本電腦、手機、耳機、手錶,以及一套三個經過研究確認適合目的地國家的電源轉換插頭。
安德烈·艾席蒙是《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走出埃及》《找到我》《非真實存在》等多部作品的作者正如我所説,高效而不繁瑣。或者看似如此。但當我家人所稱的"便攜藥房"登場時,事情就複雜多了:防曬霜、除臭劑、牙線、牙膏、剃鬚用品、兩副金屬領撐、驅蟲劑,還有被叮後止癢膏——畢竟驅蟲劑從來不管用——創可貼、洗手液、大量口罩(我最不想在即將返程時被隔離)、兩種品牌的抗酸藥(因為一種永遠不夠)、泰諾、雅維和萘普生(老實説單種止痛藥可能無效),以及從沒讓我睡着的褪黑素。
我總被"必定會出岔子"的念頭折磨,這等於説我的頭頂行李艙裏塞滿了焦慮和遊離的不安。本質上,我走到哪都帶着完整的自己。
我的焦慮善變、無常且難以名狀。我不擔心飛機會出事,也知道落地後會受到歡迎。可為何啓程前數週我就變得尖酸糾結?
有人提前數月就熱情預訂行程,我卻儘量拖延——萬一出現變故呢?生病或受傷導致行程取消反而合我意。我甚至希望出租車闖紅燈被交警攔下,好讓我錯過航班。安檢員總髮現我揹包裏像微型刀片的金屬領撐(我幾乎故意放的),當他們疑惑地嘟囔"這玩意兒是塞進襯衫的?“時,我暗自期待被扣留而誤機。
2022年7月1日,約翰·F·肯尼迪國際機場(JFK)擁擠混亂的場景。圖片來源:Angus Mordant/Bloomberg News對我來説,離家遠行無異於學年伊始孩子感受到的那種令人心寒的苦惱。動身前幾天,我會感到胸口發緊。我變得悲傷,沒有什麼能激起快樂的念頭,而且我很煩躁。為什麼周圍的人看不出來,我不僅是在結束日常生活的賬本,我幾乎是在向生活本身告別?我的情緒低落,沒有什麼能讓我興奮,我步履沉重,不再確定自己能否讓一切恢復如初。再見了,街對面那家心愛的咖啡館;再見了,那輛我喜歡騎着在中央公園長途跋涉的自行車;再見了,那些我愛的人,我無法相信自己將有漫長的七天見不到他們。與這種心情相比,分離焦慮根本不算什麼。我就像被判了死刑。
在走出家門之前,我喜歡把書桌收拾得一塵不染、整整齊齊。我關掉電腦,清除書桌上所有的小擺設,摺好一副閲讀眼鏡,把它放在閃閃發亮的書桌正中央。我希望那天晚些時候有人經過我的書桌,看到我鄭重其事地放在那裏的眼鏡時,會想:“他曾經用過這些東西。”
當我外出時,我天性中帶着一種不敬的好奇心缺失。我拍的照片從不超過幾張,不願品嚐我不熟悉的菜餚,避開博物館,而且我對整個國家——也就是整個大陸——都沒有興趣去看。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麼人們要去野生動物園、滑雪勝地或進行各種朝聖之旅。
然而!
我確實旅行,也為旅遊雜誌撰稿。既然我如此不願旅行,為何還要踏上旅程?
我為旅行後的收穫而旅行。歸來時總是滿懷欣喜,並欣然承認:那些曾引發焦慮的地方,已成為珍貴回憶的寶庫,這讓我感到欣慰。
真相是,我像蜕殼的甲殼類生物。帶着皺巴巴、消化不良的舊我登機,可一旦入住新酒店洗完澡,立刻就能拾起一個嶄新的自己——乾淨清爽、目光熱切。淋浴後蹬上人字拖,抹防曬霜,套上短褲和疊得齊整的輕便襯衫,再穿運動鞋、戴草帽,便迫不及待要去探索:不僅是渴望瞭解的新城市與當地人,更是這個突然重生的新我。我意識到,焦慮總是發生在最終蜕殼之前。焦慮是重生前的掙扎。回首看,不過微小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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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載於2022年7月16日印刷版,原標題《旅行的最佳部分?當旅程與憂慮結束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