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ki Man Ray》評論:蒙帕納斯的繆斯 - 《華爾街日報》
Hamilton Cain
1926年曼·雷攝影作品《黑與白》中的蒙帕納斯女孩琪琪。圖片來源:阿拉米圖片社一位女子裸身側立,背對鏡頭,臉龐大半隱於陰影,只露出鷹鈎鼻的輪廓與描畫着炭黑眼線的眼眸。她頭裹纏巾,左耳垂懸着繁複的耳墜,鬆垮的羽絨被誘人地纏繞在大腿與臀部。其姿態讓人聯想到新古典主義畫家安格爾筆下《瓦平松的浴女》與《土耳其浴室》中的人物形象。後來添上的大提琴f形音孔圖案烙印於她的軀幹,在女性胴體與樂器間建立起驚豔的視覺關聯。
《安格爾的小提琴》是攝影史上最具標誌性的作品之一,由美籍流亡藝術家曼·雷(本名伊曼紐爾·拉德尼茨基)1924年拍攝。其繆斯兼情人琪琪·德·蒙帕納斯(1901-1953)是一戰後巴黎半上流社會的女王。在他們激烈糾纏的八年戀情中,曼·雷通過多角度取景、變幻的光影與裁剪技法,捕捉到她千變萬化的神韻。馬克·布勞德在精雕細琢的傳記《琪琪與曼·雷:1920年代巴黎的藝術、愛情與競爭》中寫道,曼·雷"通常與拍攝對象保持約十英尺距離以避免畸變,同時用長焦鏡頭壓平面部特徵",這部作品聚焦現代藝術這一變革時刻。他"允許有機產生的模糊,相信能通過暗房中的裁剪、放大或顆粒處理獲得理想效果",其創作需要"鏡頭前的混亂,因為鏡頭後自有冷靜掌控"。
布拉德先生關於《安格爾的小提琴》的三頁評論犀利簡潔,僅此就值回精裝書的價格,但書中繆斯才是真正的亮點。琪琪本名愛麗絲·普林,生於勃艮第,在赤貧與母愛缺失中掙扎。她從未見過生父,外祖母用温情將她撫養長大,但僅此而已;她只受過基礎的讀寫算教育。12歲隨母親前往巴黎後,這段關係迅速破裂,迫使她從事卑微工作,依靠陌生人(主要是男性)的施捨度日。
在蒙帕納斯那家破舊卻迷人的圓亭咖啡館,她找到了真正的歸屬——這裏既是勞工也是藝術家的庇護所。她以"摩登女郎"的形象嶄露頭角,標誌性的波波頭和桌邊熱舞令人難忘,有時還與好友特雷茲結伴狂歡。畫家雕塑家爭相邀她擔任模特。她結識了剛抵法數月的杜尚門徒、達達主義圈子的曼·雷。儘管年僅20歲,琪琪仍被這個布魯克林糙漢吸引;兩人攜手將巴黎塑造成藝術創新的熾熱中心。
布拉德的敍述揭示,琪琪懷有創作抱負,常描繪灰姑娘題材:“這些出身工人階級的獨立女性多為藝術模特,隨心所欲建立關係,追求愛情、金錢、社會資本或三者兼得”。畫商亨利-皮埃爾·羅歇從她馬蒂斯式明快構圖與色彩張力中發現了天賦——他"理解琪琪既是局外人又是圈內人的雙重身份",最終促成她1927年在"春之祭"展覽中售罄全部27幅作品。
蒙帕納斯之琪琪的《雜技演員》(1927年)。圖片來源:私人收藏/FauveParis《琪琪與曼·雷》摒棄了平鋪直敍的傳記寫法,以印象派筆觸勾勒出一幅藝術羣像,探討了他們在彼此愛憎交織中如何推動一場藝術運動。儘管書中偶有瑕疵——比如布拉德將阿爾弗雷德·施蒂格利茨誤稱為"亞瑟"——但這本書仍散發着獨特魅力。它帶着帕蒂·史密斯《只是孩子》般的臨場感(雖不及後者親密),將我們帶回一戰剛結束的"光之城",那時整座城市仍深陷於百萬年輕士兵慘遭屠戮的陰影中。在爵士時代的黎明時分,人們似乎只想縱情享樂,暢飲香檳,恣意縱慾。布拉德通過深入挖掘琪琪與曼·雷的回憶錄和往來信件,輔以友人、同行及贊助者的敍述,濃墨重彩地再現了這番景象。《琪琪與曼·雷》中羣星閃耀:杜尚、皮卡比亞、佩吉·古根海姆、畢加索、埃裏克·薩蒂、海明威悉數登場。
機械時代的來臨使先鋒藝術逐漸商品化,這一背景始終若隱若現;達達主義剛達巔峯就迅速讓位於超現實主義,富有的收藏家們(其中許多是美國人))爭相追逐下一個藝術風潮。當時攝影仍屬邊緣領域,更多被視為新聞報道而非藝術,這反倒讓曼·雷得以在暗房中大膽實驗,搗鼓出"雷氏攝影法"。當社交名流僱他記錄宴會時,他"戴着閃爍紅光的袖釦,刻意消解着正裝出席的要求,宣稱自己只是個來觀察記錄的藝術家,人畜無害。但那些閃爍的袖釦或許還傳遞着另一層深意:帝王將相皆過客,唯有聰明的弄臣能笑看王朝更迭。"
20世紀20年代中期,琪琪開始了歌手生涯,成為另一家夜總會"Jockey"的常駐藝人。“從風格上看,琪琪屬於一小羣寫實派女歌手,“布勞德先生寫道,“這些女性歌手…通過重塑一種古老形式正當時:那些專攻街頭與海洋憂鬱民謠的美麗年代偉大表演者,她們為地下世界的小人物唱頌歌,為那個似乎正因貪婪與進步而逐漸消失的法國唱輓歌。“她的新方向帶來了職業滿足感。
曼·雷感到一絲競爭壓力,這使他們的合作關係變得微妙;在給密友的信中,他輕蔑地稱她為業餘愛好者。她渴望承諾,甚至專程前往紐約見他的家人,卻遭到他的冷淡迴避。這種矛盾心理體現在那幅如今被稱為《黑白》的絕美照片中。他將琪琪的面孔與非洲雕刻面具並置(自盧梭《睡着的吉普賽人》和畢加索《亞維農少女》以來歐洲藝術家鍾愛的主題),將她標誌性的波波頭向後梳得光滑,以模仿面具程式化的髮型,形成橢圓與明暗對比的優雅幾何構圖。曼·雷至少調整了二十個版本,卻從未改動過面具。正如布勞德所言,《黑白》“交織着現代主義對性、種族與殖民主義的迷戀”:“琪琪與曼·雷將巴黎在這火紅十年上半葉的所有精華都濃縮在這個矩形畫框裏,卻未越出空蕩牆壁的界限。作為時尚巔峯的巴黎。作為帝國心臟的巴黎。將非洲人異化為原始圖騰的巴黎…《黑白》是一幅關於所有未顯之事的圖像。”
1929年,曼·雷與時尚攝影師李·米勒離開後,琪琪繼續作為前衞藝術的貴婦人活躍於舞台,直至51歲英年早逝;晚年她深陷酗酒和可卡因濫用的泥沼,被自己的傳奇所禁錮。布勞德先生明智地避開了"琪琪是位重要(雖被埋沒)藝術家"的論調,轉而提出一個更微妙、更具共鳴的觀點:她首先是一位催化劑,是天時地利人和的完美結合,是曼·雷等人的支點,其影響力塑造了作家、電影人和歌手的創作生涯。她以驚豔之姿打好一手爛牌,通過不斷變換身份來宣示自我,堅持打造專屬的卡巴萊舞台。她彌合了19世紀模特(如馬奈的繆斯維克托裏娜·默朗,其本身也是成就斐然的畫家)與同時代自由不羈的女性(如約瑟芬·貝克、路易斯·布魯克斯)及二戰後新生代之間的鴻溝。《琪琪與曼·雷》將主人公從歷史的塵埃中打撈出來,雄辯地論證了她所參與塑造的那個世界的活力與重要性。
該文作者凱恩系《這個男孩的信仰:南方浸禮會成長筆記》一書作者。
本文發表於2022年7月23日印刷版,原標題為《蒙帕納斯的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