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瑞斯提亞》評論：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家庭創傷——《華爾街日報》

韋斯利·霍洛威、安娜斯塔西婭·希爾、安格斯·賴特、埃利亞娜·費斯·倫道夫（背景）和盧克·崔德威（前景）攝影：瓊·馬庫斯紐約

説到不幸的家庭，阿特柔斯家族可謂登峯造極，或者説悲情至極。一個男人殺害了兄弟的兒子們，並將他們的肉餵給兄弟吃。一位國王為了祈求風調雨順，獻祭了自己的女兒。一位與人通姦的妻子謀殺了同樣不忠的丈夫，隨後又被自己的兒子所殺。希臘人毫不避諱地描繪人類家族最極端的暴力，以及每一次暴行如何催生新的暴行。

羅伯特·艾克對埃斯庫羅斯《俄瑞斯忒亞》三部曲的改編版本，雖然跳脱了希臘悲劇的傳統模式，但依然生動呈現了上述大部分恐怖情節，將連環暴力與劇中人物無休止的復仇慾望交織在一起，時而令人不寒而慄，時而令人熱血沸騰。

這位英國導演的《哈姆雷特》與《俄瑞斯忒亞》正在公園大道軍械庫輪番上演。艾克確鑿地宣稱自己是這版新劇的共同作者。雖然他借鑑了原著的劇情和人物，但捨棄了許多其他元素。

他幾乎完全刪除了歌隊——這一角色在埃斯庫羅斯的戲劇中本佔有重要地位。或許很少有人會為那些冗長的合唱描述或哀嘆的消失而惋惜。但艾克筆下的角色絕不缺乏台詞——他們像在心理醫生沙發上傾訴了太久的病人般剖析着每個衝動。劇中採用框架敍事手法：弒母者俄瑞斯忒亞（盧克·崔德威飾，完美演繹了角色痛苦）以支離破碎的方式向醫生（柯絲蒂·萊德飾）講述這個黑暗家族的歷史。

安娜斯塔西婭·希爾與安格斯·賴特攝影：瓊·馬庫斯艾克先生將本已宏大的古典戲劇體量再度升級（該劇長達三個半小時，含三次幕間休息）。這部《俄瑞斯忒亞》從原劇開始前的事件切入，第一幕描繪了特洛伊戰爭的轉折點——先知告訴阿伽門農（安格斯·賴特飾），唯有獻祭女兒伊菲革涅亞（評論場次由亞歷克西斯·雷·福倫扎飾演）改變風向，才能扭轉希臘軍隊的頹勢，讓艦隊繼續進軍。

艾克將伊菲革涅亞設定為幼女（不同於歐里庇得斯筆下的少女），強化了殺戮的殘酷性。賴特以撕心裂肺的表演呈現阿伽門農在良知與暴行間的掙扎：這位國王必須在保護女兒與堅持所謂正義戰爭之間作出痛苦抉擇。“何為正義"的詰問如同主旋律貫穿《俄瑞斯忒亞》——誰又能對此作出終極裁決？（劇透提示：眾神彷彿在用拋硬幣的方式決定答案）

蒂婭·班農與哈拉·揚納斯攝影：瓊·馬庫斯當王后克呂泰涅斯特拉（安娜斯塔西婭·希爾飾）得知丈夫要用女兒性命換取戰爭勝利時，兩人爆發了激烈的意志較量。希爾以與賴特旗鼓相當的熾烈演技痛斥阿伽門農。決定既下，阿伽門農温柔懷抱着被注入致命藥物的伊菲革涅亞——這個投射在劇場四周屏幕上的畫面因其殘酷更顯駭人（這亦是對希臘傳統的突破，原劇中殺戮皆暗場處理，儘管伊菲革涅亞之死已是三部曲中最不血腥的場景）。

這場犧牲扭轉了戰局，卻引發了一連串構成《俄瑞斯忒亞》主線劇情的事件——從克呂泰涅斯特拉以新聞發佈會形式歡迎丈夫凱旋歸來的場景開始，希勒女士通過微妙表演展現了角色內心的矛盾掙扎。

在發表完那些慶賀之詞後不久，克呂泰涅斯特拉便殺害了阿伽門農和他從特洛伊帶回的情人卡珊德拉（哈拉·揚納斯飾）。克呂泰涅斯特拉的情人埃癸斯托斯同樣由賴特先生飾演，這強化了"家族內鬥"的戲劇性——他正是阿伽門農的堂弟。為阿伽門農之死復仇的正當性及其正反辯論，構成了後兩幕的核心衝突。

艾克導演對這些傳奇事件的呈現融合了技術與文本的創新，效果參差不齊。伊菲革涅亞演唱海灘男孩的《唯有上帝知曉》雖顯噱頭卻動人心絃。舞台上方的屏幕精確顯示每個死亡時刻（時/分/秒），提醒我們這些並非神話傳説，而是真實人類的命運。

更耐人尋味的是：當鐵石心腸的厄勒克特拉（蒂婭·班農飾）慫恿弟弟俄瑞斯忒亞弒母時，兩個角色似乎合二為一。厄勒克特拉是否只是俄瑞斯忒亞弒母慾望的外化？劇本刻意保持模糊。

事實上，許多情節都被有意留白。艾克強調人們在戰爭與家族紛爭中，往往無法辨明真實動機與道德準則的可靠性。但在最後一幕俄瑞斯忒亞因殺害母親受審時，他提出了更現代的命題：越界的男女受到不同對待，“由於女性地位較低”，殺害女性被認為不如殺害男性嚴重——雖然觀看本劇（乃至所有版本的《俄瑞斯忒亞》）後，觀眾很難對人類整體產生多少敬意。

隨着演出開始，預言家卡爾卡斯（邁克爾·阿布巴卡爾）召喚出一連串神祇：“宙斯、安拉、埃爾、耶和華、雅努斯、朱庇特、喬夫……”其寓意在於：儘管人們在不同祭壇前頂禮膜拜，卻始終被相同的黑暗慾望所困——對權力、支配、復仇與鮮血的渴求。這既可視為一種冷酷的慰藉（自古皆然），亦或純粹是悲哀（未來永續）。

伊舍伍德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戲劇評論家。

刊載於2022年7月29日印刷版，原標題為《我們感同身受的家庭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