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世界》評論:二戰最後的戰士 - 《華爾街日報》
Boyd Tonkin
1974年3月9日,菲律賓盧邦島,小野田寬郎在正式解除職務前站在前任指揮官面前。圖片來源:朝日新聞/蓋蒂圖片社如果小野田寬郎從未存在過,沃納·赫爾佐格或許會創造他。小野田(1922-2014)是日本陸軍少尉,曾宣誓效忠天皇,在1945年日本投降後,他獨自一人在菲律賓叢林中進行了長達29年的私人戰爭。他完全屬於這位德國導演電影中那些古怪的局外人、特立獨行者與幻想家組成的奇特族羣。赫爾佐格曾表示,他將這些孤獨者和追尋者的故事視為一個“角色家族”:從《阿基爾,上帝的憤怒》(1972)中瘋狂的征服者,到《灰熊人》(2005)中(致命地)熱愛熊的環境主義者,這個充滿遠見的家族一脈相承。若真如此,小野田堪稱赫爾佐格家族中最親近的一員。
小野田最終在50歲出頭時接到日本軍方命令,停止在盧邦島的作戰行動,去世時享年91歲,備受尊崇。他活到了見證自己叛逆使命成為隱喻與神話的時刻,成為任何對抗現代性與變革的頑固抵抗者的代名詞。如今,赫爾佐格(今年80歲)將這段長達數十年的孤獨抵抗轉化為一部引人共鳴的中篇小説。作品基本忠實於事實,但以豐富想象重構了小野田的內心與外部世界。赫爾佐格對離奇現實素材的文學重塑,呼應了他作為電影製作人對現實荒誕性的迷戀。正如他在1999年《明尼蘇達宣言》中闡述的藝術原則:“事實有時具有一種奇異而怪誕的力量,使得其內在真相顯得難以置信。”
小野田令人難以置信的真實故事長久以來縈繞在赫爾佐格先生心頭。《暮色世界》的序言披露,1997年訪問日本時,他令人震驚地拒絕了天皇的接見(“我感覺整個日本都屏住了呼吸”),轉而要求會見這位對抗歷史的戰士。隨後赫爾佐格通過一系列畫面般的場景追蹤了這位軍官的歷程。故事始於1974年一位日本嬉皮士旅行者發現小野田,然後倒敍回他近三十年磨難中的關鍵時刻。這些場景以赫爾佐格標誌性的影像化風格鋪陳,從小野田與三名戰友在1944年末襲擾美軍先頭部隊的嘗試,到1972年那場導致最後一名同伴陣亡的伏擊——使他淪為"叢林中的遊走軀殼"。這部中篇小説的英譯本得益於邁克爾·霍夫曼精湛的翻譯,精準呈現了作品夢幻與紀實交織的特質。
赫爾佐格的敍述在零星爆發的行動與熱帶森林悶熱的凝滯間交替切換,那片"不承認時間"的密林蒸騰着無季節之分的"冷酷現在時"。中尉的戰爭變成了"從永恆中榨取的事件"。變化確實在發生。小野田的戰友逐個消失——一人投降,另兩人死於菲律賓人的攻擊——而唯一的倖存者挫敗了111次針對他的伏擊。空投的傳單和藏身處附近放置的時政報紙試圖説服小野田戰爭早已結束,帝國永遠不會來救援。他將1971年的報紙斥為敵人的高明偽造品,認為他們"審查了真實新聞,用廣告取而代之"。
人們可能會想象小野田身處一片難以穿越的熱帶雨林中,對外界世界一無所知。但使他成為赫爾佐格式英雄——或反英雄——的,是他對現實的刻意否認。盧邦島距離馬尼拉西南方向僅100英里,村民們放牧的牛羣會走到他藏身的灌木叢邊緣。小野田觀察到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期間,美國海軍艦隊和空軍中隊在基地間穿梭往來。儘管當地人逐漸將他視為"叢林之靈",但歷史對這個夢幻居所施加了長久而沉重的壓力。他偶爾開槍"以彰顯存在感":不是隱士,而是演員。
就像放大版的賭氣孩童,赫爾佐格先生的主角們常常刻意表現自己的孤立與疏離:在陸地上拖行蒸汽船的偏執冒險家(1982年《陸上行舟》中幾乎動用上千羣演);紀錄片《灰熊人》裏痴迷拍攝阿拉斯加棕熊的崔德威爾。小野田同樣展現出這種矛盾的、表演性質的孤獨。多數時候,觀察他的敍述聲音保持中立甚至平淡,只有當赫爾佐格描繪叢林潮濕着魔般的寂靜與"大自然崇高的冷漠"時,語調才會升温。但這種攝像機般的客觀性讓我們看清了支撐小野田度過"無形夢遊歲月"的愛國式自戀——歷史真相明明近在眼前,他卻選擇拒絕,而在他幻想的戰爭中,真實的菲律賓人死於血腥衝突。
小野田從未放棄帝國幻想,也未在叢林中本土化。相反,他像魯濱遜·克魯索的日本表親般試圖掌控環境——那個殖民主義智識的象徵。儘管潮濕空氣中"萬物腐爛、磨損、瓦解",秩序、數字和測量仍支撐着他的叢林生活。通過觀察天空中的新奇物體,他推導出噴氣推進和衞星軌道的原理。當1974年走出叢林時,他沮喪地發現自己的日期計算竟誤差了五天。
最後,如同赫爾佐格先生多部電影中的情節一樣,他與妄想症主角的共謀令人心生疑慮。影片結尾時,他與建立起"友好關係"的小野田共同參拜了東京靖國神社,查看這位前陸軍中尉那件已成珍貴文物的破舊軍裝。赫爾佐格輕描淡寫地將這座供奉着包括千餘名戰犯在內的日本歷次戰爭軍人的神社稱為"略有爭議"。實則此處極具爭議——自1978年合祀14名甲級戰犯後,連日本天皇都拒絕參拜。在朦朧的狂想中,當赫爾佐格讓小野田質疑"他無盡的叢林行軍是否幻象"時,他用形而上學遮蔽了歷史真相。但被佔領的菲律賓民眾遭受的苦難——那些因小野田執意延長戰爭而徒增的犧牲者與破碎家庭——是確鑿的事實而非神話。在這個寓意明晰的寓言之後,赫爾佐格鏡頭中慣常瀰漫的迷霧,此刻籠罩了他的思考與文字。
本文作者託金先生曾任《獨立報》文學編輯,著有《翻譯小説百佳》一書。
本文發表於2022年7月30日印刷版,原標題為《日本幽靈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