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戈恩從日本大膽逃脱的內幕 - 《華爾街日報》
Nick Kostov and Sean McLain
作為一貫行事縝密的行動者,邁克爾·泰勒在包租的私人飛機降落日本後,立即開始為他的掩護故事鋪墊。當這架從迪拜起飛的龐巴迪環球快車於當地時間上午10:10抵達大阪私人航站樓時,他告訴工作人員,自己和喬治·扎耶克是即將在附近演出的小提琴手。
關西國際機場工作人員正卸下行李箱、一個吉他盒和兩個黑色大箱子時,私人航站樓地勤經理松井知之引導二人登上航站樓接駁車,前往豪華的"玉響貴賓通道"。30歲且英語流通的員工德永香代子等候迎接他們,在等待護照蓋章期間,她與泰勒和扎耶克先生輕鬆攀談起來。根據警方詢問筆錄,她當時説道:“你們停留時間真短。”
泰勒解釋稱次日他們在日本境外有重要會議,但計劃明年夏天再來東京觀看奧運會。扎耶克先生寡言少語的表現給德永留下了生硬難相處的印象。
當行李被推入航站樓時,德永和上司松井開始討論這對奇怪的組合。松井説話時,德永注意到那些她推測裝着音響設備的巨大箱子——儘管尺寸似乎大得不合常理。
她還看見一個吉他盒。小提琴手為何攜帶吉他?松井和德永此前被告知,這兩位乘客是作為嘉賓而非表演者參加著名小提琴家羽佐間太郎的音樂會。
2019年,卡洛斯·戈恩從東京律師辦公室乘車離開時,遭到攝影師和記者圍堵。圖片來源:Toru Hanai/Bloomberg News實際上,他們兩者都不是。泰勒受僱協助日產汽車公司和雷諾公司的前首席執行官卡洛斯·戈恩逃離日本。戈恩當時面臨嚴重刑事指控,被控策劃了日產、中東與其個人賬户之間的複雜資金流動。
戈恩否認有任何不當行為,他曾是21世紀全球最傑出的汽車業高管。令全球質疑者驚訝的是,他將兩家中等規模的製造商打造成了全球巨頭——雷諾-日產聯盟。在職業生涯末期,他正準備推動作為高管的最後一項重大舉措——法國與日本汽車製造商的合併。
據戈恩所述,一羣日產高管密謀策劃了他的垮台,阻止了這一合併。他精心制定的計劃因2018年11月戲劇性且意外的逮捕而受挫。日產公司表示:“這一系列事件的唯一原因是戈恩主導的不當行為。”
2019年年中,泰勒接到戈恩一位熟人的電話,詢問他能否策劃一場逃亡。泰勒拉攏了老友扎耶克,並讓兒子彼得·泰勒在計劃中扮演有限的輔助角色。計劃是逃往黎巴嫩——戈恩的成長地,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不引渡本國公民的國家。
現年65歲的戈恩先生此前已獲保釋候審,他多次表示擔心審判會不公正。此外,他認為日本司法程序進展過於緩慢,可能在宣判前自己就已離世。他甘願為自由之機押上一切。
本報道基於警方問詢記錄、監控影像、銀行流水及其他文件,以及對包括戈恩本人在內的知情人士採訪。
2019年12月29日,泰勒和扎耶克飛抵日本實施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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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來協助戈恩潛逃的兩位"小提琴手"堪稱最不符合想象的人選。泰勒保持着前綠色貝雷帽特種兵的形象——比同齡人健碩的身材、灰白短髮與方下巴,活脱脱是標準特型演員的模樣。
扎耶克的外形更具衝擊力:他毫不掩飾黎巴嫩民兵時期留下的傷疤,左耳半聾單眼半盲,因數十年前的腿傷走路明顯跛行。
二人從機場搭乘兩輛麪包車前往星際之門酒店,於上午11:12辦理入住。泰勒入住4009號房,酒店人員將他們的行李箱和吉他送至房間。扎耶克入住樓上六層的另一間房,工作人員將兩個黑色大箱子運抵該處。
戈恩先生被藏在這兩個樂器箱中較大的一個裏,偷偷帶上了一架私人飛機。照片:伊斯坦布爾警察局/阿納多盧通訊社/蓋蒂圖片社
邁克爾·泰勒(前景)和喬治·扎耶克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機場的護照檢查處,他們協助戈恩先生逃離日本後。照片:DHA/美聯社扎耶克先生回到大廳等待泰勒先生。當他坐在那裏時,一名焦慮的航站樓員工帶着他們遺忘在飛機上的手提箱出現了——這個疏忽不在計劃之內。工作人員鞠躬為錯誤道歉。員工注意到扎耶克先生在他説話時轉過頭去。這位“音樂會小提琴手”扎耶克解釋説,他的右耳聽力不好,然後告訴他不必擔心延誤的手提箱。
泰勒先生和扎耶克先生尚未確定他們是否能讓戈恩先生當天離開,或者整個行動是否會變成一次彩排。作為經驗豐富的行動人員,他們試圖確保在這場高風險、高賭注的任務中不會出現意外或不可預測的情況。以防萬一,扎耶克先生利用與員工聊天的機會更充分地鋪墊他們的掩護故事,詢問機場工作人員是否檢查了他們的行李。“箱子裏裝的是放大器,”他解釋道,並補充説貨物易碎,如果通過X光機可能會受損。
泰勒先生幾分鐘後下樓,臨近正午時他們攔下一輛出租車前往新大阪站——新幹線子彈頭列車的樞紐。扎耶克先生在逃亡前曾兩次赴日,已熟悉日本鐵路系統。他走到售票櫃枱購買了兩張前往東京的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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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泰勒和扎耶克在大阪酒店辦理入住時,戈恩正與他27歲的小女兒共度悠閒時光。他收拾了幾個行李包。戈恩女兒返回美國的航班為提前運送父親私人物品提供了便利掩護。
他們共進午餐,這可能是父女在東京的最後一次聚餐。若計劃失敗,這將是戈恩未來很長時間——或許是餘生——在監獄外享用的最後一餐。他們選擇了時尚的"我們即農場"餐廳,這家從農場到餐桌的新潮餐館由乾洗店改建,位於高檔的麻布十番街區。戈恩父女鍾愛日本的這一面:美食絕佳,氛圍生動。餐後他們再次回家,放下戈恩並取走女兒的行李。戈恩將五個行李箱推到車庫,司機正在等候。女兒看着異常多的行李,告訴司機自己東西太多,需要留些給朋友帶回美國。戈恩聲稱家人未參與逃亡計劃,其女兒也未被指控犯罪。
臨行前,戈恩讓司機當天休息,稱兩天後會再聯繫。下午2:05,載着戈恩女兒的轎車停靠在君悦酒店前。她與前一日入住酒店的年輕泰勒握手,後者將她的兩個行李箱帶入房間。女兒隨即乘車前往附近的羽田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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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2:30整,戈恩先生推開他兩層住宅的前門走了出去。在他跨過門檻的前一刻,他還是那個為洗刷罪名而戰的受人尊敬的汽車業高管卡洛斯·戈恩。而當他邁出那一步執行計劃時,往好了説他將成為國際逃犯卡洛斯·戈恩。如果被抓,他將重返監獄,或許餘生都將在那裏度過。
他身着深色夾克、圍巾,頭戴羊毛帽和墨鏡,沿着主幹道向西走去。他停下腳步,回頭張望後繼續前行。他最近曾向法庭投訴日產的安全承包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日產並非唯一的監視者。法院在他家前廳內外都安裝了攝像頭,檢察官每週檢查一次。此外,住宅和建築物上的眾多安防攝像頭記錄下了戈恩從他寬敞的出租屋到君悦酒店25分鐘路程的每一步。
那是一個晴朗而寒冷的冬季週日,正值新年前夕假期,這是日本為數不多的休息時間之一。這是逃跑的絕佳時機。不到半小時,戈恩就到達了東京君悦酒店。他低着頭穿過大堂,走向客房電梯。他在九樓下了電梯,沿着走廊走進933號房間,年輕的泰勒先生正在那裏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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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22,希望號快車駛入東京品川站,戴着棒球帽的泰勒和扎耶克下車後朝北檢票口走去。他們從西側出站,搭乘出租車前往君悦酒店。
戈恩已在彼得·泰勒的房間待了超過30分鐘,期間他換了衣服並閒聊着。
當邁克爾·泰勒和扎耶克先生到達君悦酒店大堂時,彼得已提前抵達並在那裏等候。兩位年長者出現後,彼得立即走向電梯。三人刻意裝作陌生人,以防監控錄像被調閲。泰勒先生最不希望兒子被視為共犯。
邁克爾·彼得·泰勒與扎耶克進入九樓房間,這是戈恩首次面對面見到他的潛在營救者。
“是時候回家了,“邁克爾·泰勒對戈恩説道,臉上掛着燦爛的笑容。
七分鐘後,四人帶着戈恩的行李離開房間。彼得·泰勒前往酒店停車場,搭乘出租車前往機場——他已預訂了飛往中國的航班。邁克爾·泰勒希望兒子在潛在違法行為發生前離境。戈恩、扎耶克和邁克爾·泰勒從酒店正門離開,打車前往品川站。此時戈恩戴着黑色粗框眼鏡和外科口罩(流感季節東京常見的裝扮),這能有效防止人們認出這位日本最臭名昭著的犯罪嫌疑人。車站擠滿了假日旅客,三人徑直走向站台。
戈恩曾是21世紀最傑出的汽車業高管,因涉嫌財務不當行為被捕後,他成為日本最臭名昭著的犯罪嫌疑人。圖片來源:Shuji Kajiyama/Associated Press戈恩與扎耶克進入1號車廂,邁克爾·泰勒則進入2號車廂。下午4點55分,列車駛離車站前往大阪。途中三人始終保持移動狀態。過去二十年裏,戈恩的面孔長期佔據電視和雜誌封面,在列車上認出他就如同在紐約地鐵撞見史蒂夫·喬布斯。泰勒曾告誡他保持低調——為避免聲音被認出儘量不説話,避免與任何人對視,行走時保持低頭看地面的姿態。
新幹線於晚7點20分抵達新大阪站。三人依次從南檢票口出站,以軍人般的精確間距列隊前行:邁克爾·泰勒打頭,戈恩居中,扎耶克殿後。
他們搭乘另一輛出租車前往星際之門酒店,戈恩與泰勒坐後排,扎耶克則在前排司機旁就座。在悶熱車廂裏裹着偽裝近三小時的戈恩終於摘下口罩深呼吸新鮮空氣,也短暫取下帽子,但數分鐘後重新佩戴整齊。
晚8點15分,三人步入星際之門酒店大堂。戈恩與扎耶克直奔存放箱子的46層,邁克爾·泰勒則先到40層房間取行李和吉他盒,隨後上樓與二人會合。
戈恩先生不慌不忙地仔細檢查了箱子。他轉向邁克爾·泰勒和扎耶克先生,態度堅決。他當晚就要離開日本,沒有演練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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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戈恩和扎耶克在酒店房間休息準備時,邁克爾·泰勒返回私人飛機航站樓確認飛機將按計劃起飛,並再次核實工作人員已收到無需掃描行李的通知。大多數包機航空公司不要求檢查行李,因此乘客可以選擇安檢級別。顯然,如果機場堅持要打開裝有戈恩的箱子,三人可能永遠無法離開日本。泰勒先生晚上9點走進航站樓,讓工作人員措手不及。
會説英語的員工德永女士問他為何提前出現。私人飛機乘客通常不會在起飛前90分鐘就到場。
“我們離開時需要過安檢嗎?“泰勒先生問道。
德永女士告訴他無需安檢,隨後聯繫了正與飛行員在一起的經理松井先生。飛行員與泰勒簡短通話後,泰勒掛斷電話表示要回酒店,但臨走前遞給德永女士一個信封。
“這是給你的小費。“他説。德永看到裏面是用髮圈捆紮的萬元日鈔,每張約值100美元。她從未一次性見過這麼多現金,估計至少有1萬美元。
德永表示不能收受小費,這違反規定。泰勒拒絕收回信封,讓她與同事分享,並提醒説奧運會時還會再來。德永不願得罪泰勒,只好暫時保管信封。泰勒離開不久,航站樓經理松井就打來電話——他對泰勒的突然出現感到意外,想了解具體情況。
“我認為他只是想確認飛機的狀態,”德永女士説。松井先生要求與泰勒先生交談,但後者已前往酒店。松井先生前往航站樓,再次詢問為何泰勒先生提前這麼久到達。德永女士向松井先生提及了那個裝滿現金的信封。這給松井先生出了個難題。過去三年他一直在航站樓負責地勤服務,見慣了外國人一下飛機就開始分發現金,不明白這在日本並不常見。但從未有人給過他塞着如此鉅額現金的信封。
松井先生致電另一家機構的管理人員,商討是否可以接受這筆錢。他們決定禮貌地退還,並以不冒犯泰勒先生的方式處理,以免影響未來的業務往來。松井先生決定等到最後一刻才退還,以儘量減少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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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勒先生回到酒店後,要求將行李推車送到他的房間。幾分鐘後,行李員從房間取走兩個手提箱,送至大堂。
泰勒先生前往46層,約晚上9:30進入房間。私人飛機將在一小時後從大阪航站樓起飛,前往伊斯坦布爾。
戈恩先生仍留在不引渡公民的黎巴嫩。他表示擔心在日本無法獲得公正審判。照片:Takaaki Iwabu/彭博新聞戈恩先生凝視着那個本應將他偷運上飛機的箱子。這是最後一道障礙——也是迄今為止最大的難關。嚴格來説,在此之前他並未觸犯法律。他在日本境內旅行是被允許的。但這個箱子他無法自圓其説。然而,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要麼鋌而走險,要麼身陷囹圄。
深吸最後一口氣,戈恩平躺在箱底,泰勒先生扯下牀單蓋在他身上。接着泰勒將吉他壓在他上方,嘗試合上箱蓋。尺寸剛好,但吉他的壓力讓戈恩呼吸困難。他至少要在箱中待一小時,必須保持舒適。牀單留了下來——若機場人員開箱檢查,這將是唯一的掩護。吉他箱會被放置在運輸箱頂部。
泰勒能感覺到戈恩的緊張。
“你玩過水肺潛水嗎?“他問戈恩。
“玩過。“戈恩答道。
泰勒讓他想象正在進行潛水,同時示範緩慢而有節奏的呼吸。兩人目光交匯,傳遞着鎮定與信心。
“慢慢呼吸。“泰勒提醒道。
隨着箱蓋緩緩落下,黑暗吞噬了一切。
本文節選自《無界:卡洛斯·戈恩的崛起、墜落與逃亡》,由《華爾街日報》記者尼克·科斯托夫與肖恩·麥克萊恩合著,哈珀商業出版社(哈珀柯林斯旗下品牌,與《華爾街日報》同屬新聞集團)定於2022年8月9日出版。
寫信給Nick Kostov,郵箱:[email protected] 和 Sean McLain,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2年8月6日印刷版,標題為《卡洛斯·戈恩逃亡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