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之地》評論：英國的鬼城——《華爾街日報》

斯卡拉布雷，蘇格蘭奧克尼羣島上的新石器時代聚落。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那些湮沒在時光中的遺址總帶着令人悵惘的魅力。歷史學家兼播音員馬修·格林在其引人入勝的著作《陰影之地：穿越英國失落城市與消失村莊的旅程》中，帶領讀者探訪了八處消逝的英國城鎮與村落——這些社區的消亡對當時居民而言，就如同我們今日難以想象自身文明的終結一般不可思議。但《陰影之地》不僅是一部關於風景消逝的遊記，書中更以扣人心絃的筆觸，勾勒出人類從原始無害的遊牧者，演變為今日掌管城市規劃的貪婪官僚這一看似不可阻擋的進程。

格林的旅程始於斯卡拉布雷——蘇格蘭海岸外奧克尼羣島上擁有5000年曆史的新石器時代遺址。1928年首次發掘的這處遺址位於羣島最大島嶼，曾被黃沙半掩且長期被當地人忽視，它為解開史前人類生活之謎提供了線索。當斯凱爾灣的巨大沙丘被移開後，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是格林筆下"古怪的同心圓迷宮"：半地穴式房屋及其原始陳設——石制碗櫃、牀架、便器和爐灶；帶有凹槽的陶器與可能用於宗教儀式的尖刺石球；骨制的針、別針、刀具和鎬頭（作者指出"這既是石器時代，更是名副其實的骨器時代"）。斯卡拉布雷究竟是什麼？是祭司階層的居所？從事和平手工業的原始社會主義公社？還是新石器時代世俗權貴的堡壘？正如格林所言：“失落之地可以成為所有人心中任何事物的象徵。”

斯卡拉布雷在英國考古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因為它完美展現了取代石器時代早期遊牧狩獵採集部落的全新家居世界。格林先生指出，當這些房屋於約公元前3280年建成時，幾代人"與鄰居比鄰而居"的概念堪稱"徹底的革命"。在接下來的千年裏，永久定居的理念將成為常態。斯卡拉布雷預示着文明的到來，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財產所有權、商業交換、社會等級制度、領土主權主張——還有城鎮的興起，如今全球超半數人口都居住在這樣的聚居地。

指向英格蘭約克郡荒廢的中世紀村莊沃勒姆珀西的路標。圖片來源：馬修·格林我們尚不清楚斯卡拉布雷被遺棄的原因，但環境變化與海水侵蝕很可能是罪魁禍首。格林先生行程中的多處遺址都遭遇了類似命運。東薩塞克斯海岸的11世紀港口温切爾西曾擁有4000居民，人口規模超過當今英國第二大集裝箱港南安普頓。這裏曾是佛蘭德斯布料、威尼斯染料、卡斯蒂利亞錫礦和法國葡萄酒的重要貿易站，但在200年內，海平面上升與一系列極端天氣事件摧毀了整座城鎮；隨着中世紀温暖期轉入小冰河期，狂暴的風暴潮在北歐愈發頻繁。人們曾試圖在內陸重建城鎮，卻因黑死病肆虐與港口迅速淤積而失敗，中斷了與加斯科涅的葡萄酒貿易。當酒流乾涸，新温切爾西的發展也隨之停滯。最終，這座鬼城化作了雜草叢生的石堆：僅剩一個關於消逝的象徵。

鄧尼奇，這個東盎格魯地區重要的懸崖頂聚居地，從撒克遜時期的港口迅速擴張至與倫敦城面積相當的中世紀城市，卻成為海岸侵蝕的又一犧牲品。隨着崖壁不斷逼近，鄧尼奇的房屋、商鋪和教堂逐一墜入大海，其廢墟逐漸成為文人墨客與幻想家的朝聖地，直到1922年最後一座教堂"在如瀑的死人骸骨中"轟然墜落到下方海灘。正如格林先生提醒我們的，“廢墟”（ruin）一詞源自拉丁語中表示"墜落"的詞彙，這多麼貼切。如今僅存一座修道院的骨架輪廓。

格林先生的造訪引發了對英國廢墟崇拜文化傳統的深刻思考：浪漫主義者頌揚這些地方"喚起幻想遐想與崇高感受，讓人沉思死亡、渴望、消逝與哀悼"的能力（如華茲華斯的《丁登寺》）。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同樣難逃這種nostalgie de la boue（對廢墟的迷戀）。《笨拙》雜誌漫畫家查爾斯·基恩、詩人兼翻譯家愛德華·菲茨傑拉德以及小説家亨利·詹姆斯都曾流連於鄧尼奇不斷滑落的廢墟間。“缺席之物中存在某種在場，“詹姆斯沉思道；“所剩無幾中藴含着歷史。”

至少在格林先生看來，廢墟未必如畫。青草、沙粒與海水並非人類永恆之夢的唯一威脅：《陰影之地》提醒我們，戰爭是我們強加給自己的災難。二戰期間，諾福克郡沿海多個村莊被徵用為所謂"戰鬥村”，作為諾曼底登陸日部隊在法國北部將面對地形的模擬場。託廷頓的居民被驅逐出家園，這些建築被改造成虛假的"納粹村莊”，成為巨型訓練場；戰後，所謂的斯坦福戰鬥區仍被保留用於類似的反蘇演習。近年英軍的模擬場景還包括配備清真寺和集市的"阿富汗村莊"，空氣中甚至飄蕩着"阿富汗傳統食物的合成氣味"。

從異域文化的再現到本土文化的毀滅：格林先生所列舉的現代化浪潮吞噬之地中，最令人不寒而慄的莫過於威爾士的卡佩爾·塞林田園社區。這個隱匿在特里維倫山谷的村莊，幾個世紀以來以其牧羊農場、詩歌即興會、豎琴演奏會和威爾士語人口，成為威爾士傳統的堅固堡壘。1955年，居民們突然被告知村莊即將被淹沒。“西北部工業重鎮利物浦面臨水資源短缺”，市政當局英明決斷需要新建水庫。這個鄉村小行政區抵抗這種隨意抹殺的嘗試徒勞無功；到1965年，水庫工程竣工，1640萬加侖的水將卡佩爾·塞林變成了水下墳場。

卡佩爾·塞林的淹沒或許像是失控城市化的極端案例，但《陰影之地》的許多章節中，格林先生講述的這個警世故事顯然超越了不列顛羣島的範疇。他指出，那些摧毀温切爾西的暴風雨類型，在我們這個因無節制增長慾望導致氣候變化的時代正變得越來越常見。格林以不祥的預言暗示：未來不僅英國大部分地區，整個有人類定居的世界都可能"陰影多過陸地"。即便你不認同作者的悲觀主義，書中那些失落之地如泣如訴的故事，也會讓你意識到文明是何等脆弱又來之不易的成就。這些遺址或許無法提供關於未來的答案，但正如馬修·格林如此動人地展示的那樣，“它們至少能為我們提供應對脆弱未來的視角。”

洛瑞女士是小説《貝利尼聖母》、《暗水》及近期在英國出版的《被選中者》的作者。

刊登於2022年8月6日印刷版，標題為《小鎮何在？何處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