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為何從未抓獲奧馬爾——《華爾街日報》

2004年，穆罕默德·阿斯蘭大約十歲時，得知有個人已在他家位於阿富汗南部的房子裏一扇暗門後生活了兩年多。這位神秘客人是穆拉·奧馬爾，塔利班的創始人和精神領袖，也是美國頭號通緝犯之一。

2001年底美國入侵阿富汗後，穆拉·奧馬爾便銷聲匿跡，躲避美國長達十餘年的追捕。懸賞1000萬美元也未能將其抓獲，塔利班甚至對他2013年自然死亡的消息也秘而不宣。此後兩年，他仍是美國的官方通緝目標。

美國長期堅稱穆拉·奧馬爾逃往鄰國巴基斯坦，現已倒台的阿富汗政府也認同此説。但據其親屬、曾庇護他的阿富汗人以及瞭解其逃亡內情的塔利班官員透露（隨着塔利班重掌政權，這些人現在願意開口），真相併非如此。

如今的阿斯蘭在扎布爾省偏遠村莊戈阿拉務農為生，種植孜然，仍住在兒時的老宅裏。這座傳統泥牆院落有個大內院，角落裏有扇偽裝成浴室置物架的門。“推一下就能打開，“今年夏天他向我展示時説道。如今這扇門已無法移動，封閉房間的牆被拆除後，阿斯蘭現在用這個空間儲存幹孜然。他補充説，穆拉·奧馬爾居住期間，架子上擺着洗髮水作為掩飾。

2022年6月，穆罕默德·阿斯拉爾與孩子們站在戈拉家中的房間裏，這裏曾與毛拉·奧馬爾藏身的密室僅一牆之隔。圖片來源：Joël van Houdt/華爾街日報"美國人來過這裏兩三次，但從未進過這個房間，“阿斯拉爾説。他的哥哥阿卜杜勒·薩馬德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建造了這個密室；甚至他的家人也長期不知道它的存在。但據親信透露，2004年底，奧馬爾再次轉移到了扎布爾省另一個小鎮奧馬爾佐的一所房子裏，距離美軍基地僅幾分鐘車程。

本月，美國宣佈另一場長期追捕行動取得成功：無人機襲擊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市中心擊斃了現任基地組織頭目艾曼·扎瓦希裏。十一年前，美國海豹突擊隊突襲了巴基斯坦的一處院落，擊斃了策劃9·11襲擊的基地組織頭目奧薩馬·本·拉登。但始終未能找到奧馬爾仍是美國在該地區情報工作的重大失敗之一：這增強了他的神秘色彩，提升了塔利班進行遊擊戰的聲望。

如今，在塔利班重新控制喀布爾並推翻美國支持的阿富汗共和國一年後，奧馬爾死後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他被塑造成民族英雄，其20世紀90年代的執政時期為以繼任者海巴圖拉·阿洪扎達為最高領導人的新塔利班政府提供了藍圖。

“我們100%遵循毛拉·奧馬爾的路線，”毛拉·海巴圖拉的助手阿卜杜勒·拉赫曼·塔伊比在塔利班精神家園坎大哈的辦公室告訴我。這包括恢復毛拉·奧馬爾設立的政府部門，比如塔伊比本人領導的勸善懲惡部，該部門負責監管宗教警察。塔利班還重新實施了限制婦女工作和學習能力的規定。六年級以上的女子學校仍然關閉。（在毛拉·奧馬爾統治時期，女孩甚至被禁止上小學。）毛拉·海巴圖拉也效仿其前任的隱居作風：他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面。

2004年5月，美國海軍陸戰隊在阿富汗南部巡邏，懷疑是塔利班的據點。照片：MADELEINE COOREY/AFP/Getty Images塔利班高級官員承認，包括毛拉·海巴圖拉和毛拉·奧馬爾的一些親屬在內的大多數領導人在戰爭的大部分時間裏都駐紮在巴基斯坦。但他們表示，毛拉·奧馬爾沒有和他們一起去。荷蘭作家貝特·達姆多年來一直駐紮在阿富汗，試圖拼湊出毛拉·奧馬爾的生活，她得出結論，他一直生活在阿富汗，直到去世。她的發現包括在她2019年出版的塔利班領導人傳記中，但被前阿富汗政府和美國官員駁斥。

前中央情報局官員菲利普·拉夫林曾在阿富汗廣泛服役，並負責尋找毛拉·奧馬爾的行動，他稱塔利班領導人在扎布爾生活了十多年“極不可能”。“從戰爭初期到至少2012年，人們認為毛拉·奧馬爾一直躲在巴基斯坦，”他説。“我們從未高度確定他的位置，因此不知道他具體藏在哪裏。然而，所有數據都指向巴基斯坦。”拉夫林補充説，2011年本·拉登被殺後，尋找毛拉·奧馬爾的努力才加強，當時成立了一個跨部門工作組來追蹤他。

2021年12月，喀布爾一處市場上方懸掛着展示奧馬爾（左）和已故武裝組織領導人賈拉勒丁·哈卡尼的廣告牌。圖片來源：Mohd RASFAN/AFP/Getty Images今年夏天，我在達姆女士的陪同下前往阿富汗，追尋奧馬爾的足跡，瞭解他的遺產如何延續。隨着塔利班重新掌權，曾經禁止外國人進入的地區，如扎布爾的農村地區，現在可以進入了。那些熟悉他逃亡經歷的人更願意開口講述並提供相關證據。

2021年夏天，當塔利班軍隊席捲阿富汗時，共和國軍隊的潰敗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我在2010年代中期居住在那裏時認識的大多數受過教育的阿富汗年輕男女都逃離了。但許多其他阿富汗人歡迎塔利班的迴歸。在坎大哈桉樹成蔭的街道上，這座城市與塔利班的過往正在復興。

毛拉海巴圖拉駐紮在這裏，而不是與其他政府成員一起在首都。在5月的穆斯林節日開齋節期間，成羣的男人擠滿了坎大哈大學的一座露天清真寺，觀看他帶領祈禱，就像奧馬爾在20世紀90年代所做的那樣。奧馬爾統治期間委託建造並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座清真寺的建築工程終於即將完工。黑色頭巾的銷量在居民中激增，這種風格深受塔利班歡迎。該市的阿拉伯墓地據信埋葬着基地組織戰士，再次成為熱門景點，吸引人們前來向死去的戰士致敬，在他們的墳墓旁祈禱，並向他們祈求奇蹟。

六月，男子們在據信埋葬着基地組織戰士的坎大哈墓地祈禱。圖片來源：Joël van Houdt/華爾街日報車程不到一小時的哈吉·易卜拉欣村在塔利班傳説中具有特殊地位：這裏是毛拉·奧馬爾曾作為傳教士與年輕家人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在1980年代與聖戰者一起對抗蘇聯的戰場。1994年，他正是在此創立了塔利班運動。

美國在阿富汗戰爭期間，外國和阿富汗部隊經常在該村並搜查民宅，包括塔利班首次掌權前毛拉·奧馬爾居住的土坯房。“美國人過去幾乎每天都帶着他們的狗和掃雷工具來搜查這所房子。他們反覆問我們同樣的問題：‘房子在哪裏？他把武器藏在哪裏？給我們看看武器在哪裏，’”60歲的農民阿卜杜勒·穆罕默德回憶道。為了結束這種做法，三年前村民們拆毀了這所房子。

許多當地人拿起武器加入塔利班。其中包括部落長老穆罕默德·哈山，他有一雙鋭利的藍眼睛，回憶起與毛拉·奧馬爾並肩對抗蘇聯的歲月。他記得蘇聯炸彈炸燬村清真寺時，毛拉·奧馬爾受傷失去了右眼。哈山先生説他曾為毛拉·奧馬爾擦拭受傷臉上的血跡。

“我曾站在他身邊對抗蘇聯人，也曾站在他身邊對抗美國人，”哈山説道，他過去常自製炸彈襲擊外國軍隊。我們到訪時，他在樹下為我們鋪開塑料地毯，端上綠茶和冰糖。“如果任何外國人像你們這樣來訪，我們都歡迎。但如果他們來侵略我們，無論他們多麼強大、裝備多麼精良，我們都會抵抗，”他説。

奧馬爾之子雅各佈於4月在喀布爾舉行的其父逝世九週年紀念儀式上講話。圖片來源：EBRAHIM NOROOZI/ASSOCIATED PRESS奧馬爾的長子雅各布現任塔利班國防部長，是該組織最具權勢和聲望的領導人之一。2001年秋天，時年8歲的雅各布最後一次見到生父。據雅各布近日在喀布爾紀念活動上所述，其父在坎大哈遭遇美軍針對其座車的空襲僥倖生還後，便與家人分離。“他離開我們後，決定留在祖國境內”，“前往扎布爾省，在兩個村莊裏生活了13年”。

雅各布及其他親近奧馬爾的人士透露，奧馬爾於2001年12月乘車逃離坎大哈，同行者是出身扎布爾的塔利班中層幹部奧馬裏。這位忠實的追隨者始終陪伴奧馬爾直至其離世，後來還為其提供庇護所，並引薦了建造密室的出租車司機——阿斯拉爾的兄長薩馬德。

這座房屋距扎布爾省首府卡拉特約40分鐘車程，最後一段需沿乾涸的礫石河牀行進，無明顯道路可循。盡頭處是種植孜然、杏仁和小麥為主的農業村落戈阿拉村。

筆者與達姆女士突然造訪時，阿斯拉爾講述了家族往事。他表示幾年前過世的兄長是逐步向家人透露奧馬爾隱居之事的。開齋節期間，薩馬德購置新衣贈予這位塔利班領袖，他方知此事。“那晚深夜，我看見他與家兄同坐，正是我遞送的新衣。“阿斯拉爾回憶初見場景：奧馬爾面露驚惶，薩馬德當即安撫道：“別擔心，這是舍弟。”

據奧馬裏先生和塔利班官員所述，離開戈哈拉後，奧馬爾毛拉沿着省道向南遷移，搬進了其實際保鏢奧馬裏先生的家中。“他像家人一樣住在我家。我的孩子們出生時他都在場，還為他們取了名字。他們至今記得那位給他們乾果的慈祥老人，“現居喀布爾的奧馬裏在近期紀念奧馬爾的活動上説，“我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就是奧馬爾毛拉。我只告訴了妻子，真主就這樣保佑了他的安全。”

奧馬裏的家族宅邸位於奧馬爾佐村，這片土牆房屋羣距該地區唯一鋪設完好的道路不遠。沿路前行約五分鐘，可見"狼獾"前線作戰基地的殘跡——這個美軍基地是2009年美北約增兵行動的一部分。

奧馬裏稱，在奧馬爾毛拉居住的八年半期間，美軍和阿政府軍曾多次搜查這棟房屋。每次他和奧馬爾都能成功脱身。奧馬裏表示，他的孩子們充當了哨兵，在外軍接近時會發出警報。

美國陸軍中校伯頓·希爾茲表示，2009年夏他派駐狼獾基地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奧馬爾在該地區——但事後看來，該地區非常偏遠，塔利班領袖藏身於此確實可信。“那本是個絕佳的藏身之所，“他在採訪中説。儘管當地民眾態度友善，“但他們從未提供過任何關於塔利班的情報。”

塔利班政府正計劃將奧馬裏的住宅改建為國家紀念館以紀念其創始人。目前房屋外牆釘着的告示牌警告好奇者：“在另行通知前，嚴禁朝覲最高領袖穆罕默德·奧馬爾毛拉的故居，即使您是貴賓。”

據奧馬裏先生、達姆女士的研究以及塔利班官員透露，奧馬爾毛拉在扎布爾省去世，葬於奧馬爾佐附近。西方支持的阿富汗政府則稱奧馬爾毛拉死於巴基斯坦卡拉奇的一家醫院。

關於奧馬爾毛拉在巴基斯坦現身的公開報道極少。一位挪威外交官曾稱2009年在該國見過疑似奧馬爾的人。“他在阿富汗期間可能因某些目的去過巴基斯坦，“曾擔任美國駐阿指揮官顧問的歷史學家卡特·馬爾卡西安表示，“但更有説服力的證據表明他始終在阿富汗。”

坎大哈的奧馬爾毛拉清真寺始建於1990年代；塔利班現計劃完成其建設。圖片來源：Joël van Houdt/WSJ達姆女士指出，扎布爾對奧馬爾毛拉而言是理想藏身處，因其能獲得廣泛部落支持。“他在阿富汗人聚居的該地區比在巴基斯坦更有安全感，“達姆説，“他採取了徹底隱匿的策略，僅依賴四五名親信，實質上退出了叛亂活動。“她補充道，扎布爾既是塔利班據點又毗鄰巴基斯坦邊境，便於信使在其藏身處與其他塔利班領袖間往來，但包括與家人在內的聯繫都時斷時續。

奧馬爾胞弟阿卜杜勒·馬南毛拉告訴我們，他最後一次見到兄長是2001年坎大哈淪陷於美軍前夕。他稱自己前往扎布爾安葬了兄長。“住在距美軍基地僅三公里處對奧馬爾毛拉風險極大，“曾在巴基斯坦生活多年、現任塔利班公共工程部長的馬南毛拉表示，“人們曾勸他離開扎布爾，因為平原地形難以實施保護。但他堅持留下，這是他自己做出的決定。”

我們在喀布爾一處曾駐有外國外交官、軍事承包商和中央情報局人員的戒備森嚴社區，於毛拉·馬南的家中見到了他。客廳角落立着一棵小型聖誕樹，塑料樹枝上懸掛着粉紅、天藍和銀色的裝飾球——這是去年塔利班逼近喀布爾時，匆忙撤離的外國人留下的一件遺物。

“這場勝利出乎意料，“奧馬爾兄弟如此評價塔利班的突然取勝，“無論對我們還是對世界而言。”

傑西卡·多納蒂從華盛頓特區發回報道。

致信聯繫瑪格麗塔·斯坦卡蒂 [email protected]

本文刊登於2022年8月13日印刷版，標題為《美國為何始終未能抓獲奧馬爾：塔利班創始人的秘密藏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