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誤讀身體信號帶來的情感代價

與身體保持和諧能幫助我們識別調節自身情緒——並感知應對他人的情緒。插圖：代雲怡若你曾因渴望而心痛、因焦慮而胃部翻騰或因憤怒而漲紅臉龐，你便明白情緒既關乎心理也關乎生理。事實上，大腦持續監測着體內無數信號——脈搏、呼吸、消化、肌肉緊張度、體温、膽汁分泌等——以判斷你的感受及潛在需求，無論是需要增減食物攝入，還是調整人際交往頻率。

然而，當我們對這些內在感知信號變得遲鈍或誤讀時，問題便隨之產生。例如遭遇危險人物時，我們可能忽略脊背發涼的警告；或將空虛睏倦誤認為飢餓，實則根源是無聊或孤獨。

越來越多的科學證據表明，大腦對接收到的海量內感受信號處理失準，是導致諸多情緒行為問題的根源，包括焦慮抑鬱以及成癮、恐慌、創傷後應激障礙、強迫症和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等。

因此，心理健康專家正在研究運用多種技術幫助人們提升內感受覺察的準確度。初步臨牀試驗顯示，這不僅對人們識別調節自身情緒有顯著改善，還能增強對他人情緒的解讀與回應能力。

“我認為人類身上非常美妙的一點是，我們能在自身生理反應中映射他人的情緒，比如因他人的恐懼而心跳加速，”倫敦大學學院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的認知神經科學教授兼內感受研究者莎拉·加芬克爾説道，“因此，如果你體內發生生理變化，感知和解讀這些信號的能力也將幫助你理解他人的狀態。”

事實上，自閉症譜系障礙患者往往與他們的內感受信號脱節或被其淹沒，這可能導致社交場合中情感淡漠（封閉自我）或反應過度（情緒崩潰）。另一方面，內感受準確性較高的人——表現為能輕鬆數出自己的心跳次數或準確報告飲用液體到達膀胱的時間——在面臨具有挑戰性的社交情境時往往更具韌性。研究還表明，無論是在實驗還是現實生活中，這類人都會做出更明智的財務決策。

生物反饋的短暫興起

內感受的概念在20世紀之交被提出。但除了1950至1960年代生物反饋研究中曇花一現的關注外，關於人類如何監測內在世界的具體研究從科學文獻中幾乎消失，直到2015年左右，相關論文數量才開始激增。這一方面得益於測量追蹤內感受信號的技術進步，另一方面也源於關於內感受在意識與穩態（後者指身體被內外力或壓力源干擾時，恢復健康狀態的本能與過程）中作用的新發現。

“大腦的首要任務是調節身體系統，其中部分工作就是根據感官數據構建身體狀態模型——這正是內感受的定義，”東北大學心理學傑出教授、跨學科情感科學實驗室主任麗莎·費爾德曼·巴雷特解釋道，“這表明內感受是大腦行動方案中最基礎的要素。”換言之，從喝水、穿毛衣到性行為，你為維持身心平衡所做的一切行為，其原始驅動力都來自內感受。

當然，如果我們對體內每一次的呼呼聲、湧動感、拉扯感、刺癢和咕嚕聲都保持覺察，那將是適應不良的表現。相反，我們更多時候感受到的是一種模糊的愉悦與不適、平靜與躁動的對比，科學家稱之為情感或情緒，這會促使我們採取行動或保持靜止。通常，我們會為情緒尋找外部原因，而外在因素確實可能是誘因，比如含沙射影的恭維或截止日期前的工作壓力。

但問題也可能來自內部，比如睡眠不足或糖分攝入過多。如果你的內感受能力較差，大腦就難以識別不適感的來源並解決問題。你可能會感到不安和沮喪，卻無法真正理清原因。

“我們的內感受比想象中更模糊，“巴雷特博士説，“大腦真正做的是整合所有感官數據，形成它對當前狀況的整體判斷。”

脱節現象

這種模糊性在我們忙碌和分心的文化中並未得到改善，這種文化似乎加劇了身體與自我之間的割裂。對許多人來説，忽視身體發出的休息、進食甚至給予和接受愛的信號已成為生活方式，甚至是一種榮譽勳章：“等我簽完這筆合同、寫完報告、發完推文、再玩一局《堡壘之夜》就處理這些需求。"人們更依賴手機上的生物識別應用或健身追蹤器來了解自身狀態，而非通過審視內在感受來發現真實的情緒、潛在原因及應對之策。

“文學中的挑戰在於，很多時候人們關注的是個體感知自身身體狀態的準確性，而較少關注他們實際關注身體狀態的頻率，”俄克拉荷馬州塔爾薩勞雷特腦研究所臨牀運營主任薩希布·哈爾薩説道。“這就像試圖通過問‘你能看到頁面上的內容嗎？’來判斷某人是否需要矯正鏡片，而實際上你應該問的是‘你甚至在看這本書嗎？’”

哈爾薩博士最近完成了一項研究，使用“漂浮療法”幫助飲食失調患者提高內感受意識。漂浮療法包括在一個黑暗且非常安靜的卵形艙（想象一個巨大的雞蛋）中漂浮，艙內充滿加熱至接近體温的鹽水。在聽覺、觸覺、視覺甚至重力等外部感官輸入被中和的情況下，人們往往會高度意識到他們的內部交響樂——呼吸、心跳、腸道活動和血液在靜脈中流動的嗡嗡聲、撥絃聲和轟鳴聲。

“我們發現人們的身體形象有所改善，還發現對降低焦慮水平有非常大的效果，”哈爾薩博士在談到這項漂浮研究時説道，該研究包括67名被診斷為神經性厭食症的受試者，他們被隨機分配接受漂浮療法加標準護理或僅接受標準護理。“其中一些積極效果在六個月的隨訪點仍然持續，”他説。雖然哈爾薩博士並不認為漂浮療法可以作為飲食失調患者的獨立治療方法，但他確實發現這些結果令人鼓舞：“我樂觀地認為，這些證據有可能推動該技術在更廣泛的臨牀中採用。”

這並不是説人們不會自行採用漂浮療法來治療一系列其他與內感受相關的疾病，從焦慮到纖維肌痛，這要歸功於美國各地商業中心湧現的商業漂浮療法中心（每次一小時療程費用為60至80美元）。支持者描述了一種近乎“迷幻”的體驗，類似於服用致幻劑，同樣能切斷人與外部現實的聯繫並增強內部感覺，但沒有幻覺效應。

數心跳

其他有前景的治療方法通常在心理學家、職業治療師或物理治療師的監督下進行，通過讓患者參與使其內部信號更加明顯的活動，幫助他們更好地與自己的身體協調。例如，他們可能會做開合跳來提高心率，從而更容易數心跳。然後，即使他們的脈搏恢復到基線水平，他們也會通過類似於心電圖或脈搏血氧儀的設備獲得關於其準確性的反饋，這些設備連接到閃爍的燈光或音調，以提供視覺或聽覺提示。

“我們將課程分為15個不同的身體部位，從外部身體部位開始，比如手放在壓力球上，然後我們逐步瞭解你的胃感覺如何，你的膀胱感覺如何，你的心臟感覺如何，等等，”賓夕法尼亞州赫爾希的職業治療師凱利·馬勒説，她專門幫助神經多樣性的成人和兒童提高他們的內感受注意力和準確性。

她表示，下一步是弄清楚這些感受對特定個體意味着什麼，這很棘手，因為諸如飢餓、口渴、疲勞、緊張，更不用説快樂、悲傷、憤怒和焦慮等體驗，會因人、因時、因情境而異。此外，關鍵還在於學會一旦感知到這些感受後該如何應對。

馬勒博士説，該方案通常適用於那些經歷“內感受極端”的人，即你被內在感覺所淹沒以至於無法應對，或者對其極度不敏感以至於無法進行自我照顧。但她很快補充説，每個人都可以從更加關注自己的內感受體驗中受益：“當你放慢腳步，真正注意到身體在告訴你什麼，並允許自己關注它的需求時，好處是深遠的。”

墨菲女士是休斯頓的一名記者，也是《你不聽：你錯過了什麼以及為什麼重要》一書的作者。可以通過[email protected]與她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