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數百名索馬里裔美國青年被關押在康復中心 受害者稱“他們在折磨我”

肯尼亞內羅畢——被關押在伊爾沙德康復中心的年輕美國人最害怕隔離室。

當他們違反康復中心的某些規定，或根本沒有任何違規時，他們就會被鎖在這個位於內院角落的房間裏，院牆上佈滿了電網和刀片刺繩。

來自賓夕法尼亞州梅chanicsburg的索馬里裔美國少年阿卜迪裏扎克·阿登·艾哈邁德表示，在內羅畢索馬里人聚居的東利區伊爾沙德被強制關押的八個月裏，他經歷了大約十二次隔離。

伊爾沙德以及索馬里和肯尼亞的類似機構向絕望的海外索馬里父母推銷自己，聲稱能為吸毒、酗酒、精神疾病、同性戀、叛逆、褻瀆或過於西化的年輕人提供專業治療。

阿登先生的母親對他賓夕法尼亞州的大麻使用感到恐慌，表示她每月支付伊爾沙德600美元，中心承諾提供有效的戒毒治療和食宿。

現實要殘酷得多。

阿登先生説，在黑暗的房間裏，康復中心的工作人員主管切拉德·“阿布巴卡爾”·奧庫姆因他未能背誦《古蘭經》經文等輕微過失，毆打他至面部流血，並潑灑尿液和冷水。奧庫姆先生讓這位18歲的少年赤身裸體，在隔離室的水泥地上顫抖了數天。“他們在折磨我，“他説。

四月，肯尼亞警方突襲了伊爾沙德，解救了阿登先生、其他五名索馬里裔美國人和一名擁有美國居留權的索馬里人，以及來自英國、加拿大和荷蘭的索馬里族裔。美國駐內羅畢大使館為美國公民提供了護照和回家的機票。

該團體是過去五年間美國大使館協助從索馬里和肯尼亞營利性康復中心逃離的數百名索馬里裔美國人之一。

據前住户、前Irshad中心員工、美國外交官、索馬里人權活動家及肯尼亞警方透露，Irshad與東非其他許多所謂的"文化康復中心"無異於私營監獄——數百名在歐美長大的年輕人被沒收護照，遭受毒打以"改過自新”。某些中心裏的住户日夜戴着鐐銬生活。

“這些文化康復中心是搖錢樹，遍地開花，“美國駐內羅畢大使館領事官員羅賓·盧夫曼表示。

一名男子走過內羅畢東leigh社區的Irshad康復中心。圖片來源：Michael M. Phillips/華爾街日報大使館官員稱肯尼亞有四家持證康復中心；警方於2017年突擊搜查了另外兩家。

負責監督Irshad等戒毒項目的肯尼亞國家禁毒運動管理局發言人拒絕對Irshad住户的遭遇置評。

外交官與人權組織指出，絕大多數文化康復中心位於鄰國索馬里，幾乎或完全不受政府監管。

“裏面關着數百人——具體數字不得而知，“著名索馬里人權律師古萊德·艾哈邁德·賈馬錶示。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索馬里歷經內戰、部族衝突、伊斯蘭恐怖主義、饑荒和政治動盪。許多索馬里人逃往美國或歐洲，卻只能看着西化的子女逐漸脱離他們的傳統宗教文化——在這個文化中，父母對子女的婚事等重大事項擁有最終決定權。這些父母常發現自己無力引導孩子遠離毒品、幫派和陌生的法律體系，也無法幫助他們應對心理疾病。

來自美國、英國、丹麥、加拿大等地的大量索馬里僑民父母認為，將十幾歲或二十出頭的子女送回索馬里重新學習傳統生活方式是最後的希望。

有些父母將孩子託付給家鄉親屬，指望索馬里的行為準則能潛移默化影響他們。

另一些則將子女送進索馬里和肯尼亞的私立矯正中心，這些機構承諾把被西方"毀掉"的年輕人改造為懂禮節、不吸毒的索馬里人。

在擁有7.9萬索馬里移民的明尼蘇達州，這種威脅如此普遍，以至於索馬里青年會互相用暗語警告：如果父母突然宣佈要去迪拜家庭旅行或探望故鄉病危的祖母，就必須立刻逃跑。

“我們發現在多數案例裏，受害者的父母完全不清楚真實情況，當得知子女遭受身體虐待、精神折磨和性侵時都震驚不已，“美國駐索馬里首都摩加迪沙大使拉里·安德烈表示。美國國務院已發佈旅行警告，指出此類機構"缺乏有效執照和監管”。

亞丁先生表示，在伊爾沙德中心被關押的八個月裏，他經歷了10到15次單獨禁閉。圖片來源：蒂姆·格魯伯/華爾街日報在賓夕法尼亞州梅卡尼克斯堡和明尼蘇達州聖克勞德兩地度過童年的亞丁承認，他在美國吸食過大麻，並曾多次進出青少年拘留所，前後達兩年之久。“我兒子年輕時犯過一些錯誤，“他的母親説。

她説，她擔心如果他在18歲之前不改過自新，最終會留下無法抹去的犯罪記錄，這將使他在美國失去獲得好工作的機會。

一位表親建議他去摩加迪沙的一家康復中心。

去年年初，她告訴亞丁他們將去非洲探親。他們先拜訪了位於索馬里印度洋沿岸基斯馬尤的親戚，然後前往摩加迪沙。

去年二月在摩加迪沙，亞丁在17歲生日當天早上吸食了大麻。一位年長的表兄來接他，當時神志不清且對索馬里幾乎一無所知的亞丁，竟相信他們是要去麥當勞慶祝生日。

然而車子卻駛入了一處有圍牆的院落。當一羣男子抓住他並奪走他的一切——他的卡駱馳鞋、打火機、錢財，甚至固定馬尾辮的橡皮筋時，亞丁驚呆了。幾分鐘內，守衞就用鐵鏈鎖住他的腳踝和手腕，將他扔進牢房。等他意識到自己被騙進康復中心時已為時太晚，這種遭遇他雖有所耳聞卻從未當真。

第一晚，他回憶道，工作人員用軟管抽打他，從身體的一處轉移到另一處。“腳底最痛苦，“他回憶説，“那裏敏感得發狂。“他表示，在中心被關押的近六個月裏，他的腳踝和手腕日夜戴着鐐銬，至今腳踝上仍留有明顯疤痕。“我想過自殺，“他説，“不願再醒來。”

亞登父母已分居，對兒子在東非的經歷説法迥異。其埃塞俄比亞裔父親、卡車司機亞登·瓦科稱，原以為妻子將兒子送去了索馬里的學校。

亞登展示在索馬里中心被鐐銬禁錮留下的腳踝疤痕。圖片來源：Tim Gruber/華爾街日報當亞登終於獲准打電話回家時，他冒着遭工作人員報復的風險，向父親講述了被鎖鏈禁錮和毆打的情況。亞登説，瓦科當時要求妻子立即釋放兒子。

在倉庫工作的母親則否認兒子遭受虐待的説法。她稱去年八月將孩子帶離摩加迪沙中心，主要因為當地天氣過於炎熱。

“我帶他去非洲是為了讓他變好，不是要逮捕他或怎樣，“這位母親表示。

明尼阿波利斯索馬里婦女組織Isuroon執行主任法圖恩·韋利指出，海外僑民父母選擇非洲康復中心實屬無奈之舉。

“如果我是一位母親，面臨將兒子送進可能遭受性侵的美國監獄還是索馬里某個可怕地方的選擇，我寧願選擇後者，”韋利女士説，“這是每位父母的心聲。”

2021年8月將兒子從摩加迪沙康復中心接出後，亞丁的母親立即帶他飛往鄰國肯尼亞的內羅畢。一週後，幾名自稱警察的男子出現在他們下榻的酒店。

在摩加迪沙時，母親強行將亞丁送入康復中心的決定讓他猝不及防。而這次他早有預感。

他假裝配合這些男子，隨後衝向街道。據他描述，這些人抓住他，在SUV後座將他毆打至流血，隨後將他押送至伊爾沙德中心——該機構被煤渣磚牆和帶守衞的鐵門重重圍住。

中心設有內外兩處庭院，由一道螺栓固定的鋼門隔開。外院設有小辦公室，牆上告示標明最短康復期為三個月，最長六個月。三週後才允許通話。

辦公室隔壁是被稱為"中心執法者"的奧庫姆先生與其妻子（中心廚師）的住所。

保安人員正在伊爾沙德中心外院巡視。圖片來源：Michael M. Phillips/華爾街日報工作人員拒絕記者進入內院及隔離室。辦公室監控畫面顯示，混凝土露台周圍排列着多間居室，每間均裝有鋼製遮光百葉窗、防盜鐵柵欄，以及可從外部插銷掛鎖的門扣。

據伊爾沙德中心的董事總經理阿卜杜拉希·侯賽因透露，親屬們經常將家中難以管束的成員強制送入該中心接受監管，他本人也是中心所有者之一。

他補充説，家庭平均每月需支付相當於340美元的治療費用，另加伙食等附加費。

阿卜杜拉希先生表示自己雖不直接管理住院者，但否認存在虐待行為。他認為此類報道通常是中心收治的吸毒者產生的幻覺：“患者可能覺得自己受到傷害，但事實絕非如此。我們不會做這種事。”

他拒絕安排奧庫穆先生接受採訪。據工作人員透露，這位對電話和短信均無回應的奧庫穆已在數週前離職。

對於阿丹案件的後續質詢，阿卜杜拉希未予回應。關於機構專業標準的問題，他建議諮詢精神科顧問傑拉爾德·恩甘加醫生。

恩甘加醫生表示自己僅到訪中心兩次為住院者做檢查，且每次只能在工作人員陪同下於外院進行面談。他稱未接到任何關於虐待的投訴，對警方突襲行動亦不知情。

一位前僱員透露，若受監管者提出申訴，管理人員會延長其監管期數月。

“我絕不認同這種行徑，“恩甘加醫生強調，“醫院是治癒之地而非拘禁施暴之所，這與醫學宗旨背道而馳。”

中心經理哈桑·謝赫稱隔離室僅用於"需要紀律約束的特殊情況”。

“首先他會見顧問——他們給予警告和建議，”哈桑先生説。“如果他不聽從警告，通常會被關在隔離室兩到三小時。”

前員工的描述則不同，稱新來者通常被鎖在隔離室數日。亞丁先生報告稱，他在伊爾沙德的前五天是在懲罰室度過的。

“如果男孩行為不端，會有一個私人房間，地上有冷水，”前員工説。“他們必須整夜睡在潮濕的地板上直到早晨。”

監控錄像顯示伊爾沙德的內院，患者被關押的地方。照片：邁克爾·M·菲利普斯/華爾街日報另一位在四月突襲中獲救的明尼蘇達州人表示，二月份在內羅畢酒店外，當攜帶看似逼真警察身份證的男子伏擊他時，一名伊爾沙德高管在駕駛座上。這位明尼蘇達州人剛從埃塞俄比亞探親回來。

“你被捕了，”這位21歲的年輕人回憶其中一名男子説。

“為什麼？”他説他回應道。“我昨晚才剛到該國。”這些人將他送到了伊爾沙德。

抵達後，這位明尼蘇達州人表示他被鎖在伊爾沙德的隔離室，遭到毆打，被冷水浸濕，並被迫睡在硬地板上形成的水窪中。

美國大使館證實，他是從伊爾沙德獲救的人之一。

亞丁先生表示，這些傷疤是他試圖逃離伊爾沙德時被刺網劃傷的。照片：《華爾街日報》Tim Gruber第三位被關押在伊爾沙德的索馬里裔美國青年講述了幾乎相同的經歷。“我們會在沒有燈和窗户的小黑屋裏捱打，“他在回覆問題時寫道。大使館證實他也從伊爾沙德獲救。

據警方發言人邁克爾·穆戈稱，今年四月肯尼亞刑事調查局接到匿名舉報，稱伊爾沙德中心非法拘禁外國青年。

警方突襲了該中心並帶走了10名外籍人員，但仍有十幾名索馬里裔肯尼亞人被繼續關押。亞丁先生表示，他曾試圖將一名肯尼亞青年混在獲救外籍人員中帶出，但被發現了。

參與行動的警官形容伊爾沙德的條件"不人道”，穆戈督察補充説此次行動未實施逮捕。他表示多數案件因受害者未出庭而不了了之。

警方將亞丁先生等人送至警局，美國外交官在那裏接應並安排他們返回美國。

亞丁現暫住聖保羅的叔叔家，在明尼阿波利斯一家木材場開叉車。這段經歷中斷了他的學業，但他仍希望完成高中學業。他夢想有朝一日能成為飛行員。

他不再與母親聯繫。“她的所作所為是錯誤的，“他説。

他母親的回應是：“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拯救他，讓他擁有更好的未來。”

寫信給邁克爾·M·菲利普斯，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2年8月17日印刷版，標題為《當“康復”意味着虐待與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