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揭秘：84人喪生山火案如何通過調查取得認罪
Katherine Blunt
2018年11月8日，一道刺眼的閃光劃破清晨的黑暗，強風猛烈拍打着加利福尼亞州薩克拉門託以北90英里內華達山脈的輸電線。PG&E公司一座百年輸電塔上懸掛的陳舊掛鈎突然斷裂，高壓電線在日出前墜落迸出電火花。四濺的火星點燃了乾燥的灌木叢。PG&E記錄顯示該線路於早上6:15發生斷電。
6:29分，當地消防站接到警報。兩輛消防車沿着陡峭河谷的偏僻公路向北疾馳，這條峽谷將山風引向下方山谷。不到15分鐘，他們抵達羽毛河東岸，對面已是燎原之勢。火勢根本無法控制——那座矗立在陡峭礫石通道高處的輸電塔，消防車幾乎完全無法靠近。
一小時內，火勢蔓延7英里直逼天堂鎮外圍。這個坐落在內華達山麓的小鎮居民被緊急疏散令驚醒時，壘球大小的火炭正撞擊枯樹。大火徹底失控，據估算最快時每分鐘吞噬面積相當於80個足球場。疏散過程中，濃黑煙霧與地獄般的橙紅火焰交織，逃生路線變成瓶頸，車流在融化的瀝青路面上緩慢蠕動。
來自加利福尼亞州天堂鎮的撤離者包括醫院患者和工作人員。照片：賈斯汀·沙利文/蓋蒂圖片社數十人被遺留下來，因種種原因無法逃生，使得他們慘烈的死亡更加悲劇。許多遇難者已七八十歲高齡。一名男子剛把輪椅推出前門就遭遇不測，另一人棄輪椅試圖匍匐爬行。還有一對夫婦相擁在躺椅中離世，懷裏抱着兩隻狗和兩隻貓。
大火數小時內吞噬了整個小鎮。正午時分，PG&E公司首位抵達現場的搶修員乘直升機到達起火點，盤旋在那座數十年來無人注意的高聳鐵塔上空。
若將國家電網比作道路網絡，輸電線路猶如高速公路，專為遠距離輸送大電量設計。高壓電線必須與支撐鐵塔保持距離。若間距過近，電流可能通過電弧跳接——這種閃電般的高温電弧足以熔化金屬並引發火花。為降低風險，電線通過絕緣子串懸掛於鐵塔T形支架上。
搶修員從直升機上觀察到一串絕緣子垂懸晃動。約拳頭粗細的掛鈎幾乎斷裂成兩截，導致絕緣子及其固定的電線墜落。電線墜落時迸發出電弧，熔化的鋼鋁混合物瞬間將鐵塔灼燒得焦黑。
後來，檢查人員發現，這個懸掛在金屬長板孔洞中的掛鈎，其斷裂處幾乎完全光滑，這是數十年間形成的深槽痕跡。這塊金屬板以毫米為單位，逐漸切入直徑僅一英寸的掛鈎彎曲部位。幾毫米寬的鋸齒狀邊緣清晰標示出斷裂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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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以發源地附近道路命名的"坎普山火"燃燒了17天，焚燬超過15萬英畝土地和近1.9萬棟建築，其中大部分是民房。火災導致84人遇難。太平洋天然氣與電力公司後來承認了與每起死亡相關的過失殺人指控。
該公司目前表示已承諾改革。火災後，公司改進了檢查與運營流程，2021年上任的首席執行官帕蒂·波普承諾將埋設1萬英里輸電線以大幅降低火災風險。
“在新領導層帶領下，太平洋天然氣與電力公司明白，在展望未來建設更安全企業的同時，必須完全承認我們沉痛的過去，“公司聲明稱，“我們決心為野火受害者伸張正義，竭盡全力保障客户系統的安全。”
本報道基於《信息自由法》獲取的文件、歷史記錄，以及對加州巴特縣檢察官的採訪、他們對坎普山火調查的總結報告，和太平洋天然氣與電力公司提交聯邦法院的回應文件。
天堂鎮被吞噬數小時後，加州林業與消防局的搶險隊在昏暗的午後抵達早前有直升機盤旋的鐵塔，發現了斷裂的掛鈎。
2021年接任PG&E公司CEO的帕蒂·波普表示，公司將採取包括埋設1萬英里輸電線在內的多種措施降低野火風險。圖片來源：Clara Mokri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次日，調查組向比尤特縣地區檢察官邁克·拉姆齊彙報了發現。這位言辭直率、眉毛花白而嚴肅的檢察官比任何人都更瞭解該縣。他的家族已在塞拉山麓生活了四代，見證了這裏從羽毛河沿岸零散的金礦定居點發展為擁有超過22.6萬人口的田園社區。拉姆齊自1987年就任地區檢察官以來連任至今。
拉姆齊告知加州消防局調查組，其辦公室希望參與調查。他要求將輸電塔作為犯罪現場處理，禁止任何人員（包括PG&E員工）單獨進入。一週後，在加州消防局監督下，公司線路工人開始拆除鐵塔。調查人員查獲了掛鈎和懸掛板作為證據。
拉姆齊的得力助手馬克·諾埃爾在其上任僅數年後就開始為其工作。
火災發生後的數週內，拉姆齊和諾埃爾邀請了聯邦調查局專家協助分析證據。諾埃爾將可疑鐵塔上收集的掛鈎等部件交給FBI冶金專家檢測。掛鈎的斷裂原因顯而易見，關鍵在於PG&E是否本可避免事故發生。冶金專家表示需採集周邊鐵塔部件進行比對，否則無法判斷火災是公司失職還是單純意外。
因此，諾埃爾和拉姆齊先生設計了一個名為"典範塔項目"的計劃，對峽谷沿線類似的輸電塔進行全面排查。在新年前夜，諾埃爾登上縣政府的直升機，指示飛行員沿着被稱為卡里布-帕勒莫的輸電線路低空慢速飛行。彼時他已瞭解到，像斷裂的那種掛鈎本應與懸掛板的孔洞緊密契合。飛行過程中，諾埃爾注意到可疑跡象——這些孔洞顯得異常寬大。這預示着這些掛鈎已在數十年的風蝕中逐漸磨損。其中三座輸電塔與起火點的結構尤為相似，掛鈎與懸掛板之間的縫隙甚至能伸進手指。拉姆齊和諾埃爾計劃截取這些部件作為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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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拉姆齊和諾埃爾展開調查時，太平洋天然氣電力公司也啓動了內部調查。12月，在山火餘燼未消之際，工作人員開始對卡里布-帕勒莫線路進行全面檢測。他們攀上聳立在峽谷森林巖壁上的輸電塔，仔細檢查那些將電線懸於高空的小型金屬構件。診斷結果觸目驚心：線路工發現了十餘處重大隱患，多數是已使用數十年的掛鈎及其他連接件問題。
全美範圍內的輸電線路是電網中最老化的基礎設施之一。許多建於二戰後的郊區擴張時期，當時美國人正從城市遷往郊區，建造配有牆插的住宅並添置電器。部分輸電線路的歷史更為久遠，可追溯至20世紀初電氣化實驗階段，用於替代煤氣燈與蠟燭照明。
地方檢察官馬克·諾埃爾（左）和邁克·拉姆齊在檢查輸電塔和公司記錄後，對PG&E提起了刑事指控。圖片來源：布蘭登·裏蒂曼/ABC10 KXTV卡里布-帕勒莫線是一條沿崎嶇峽谷邊緣延伸56英里的輸電通道，是那個時代的遺蹟，其歷史可追溯至1921年由大西部電力公司建造——該公司曾與PG&E競爭，直至1930年合併。這條線路年代久遠，甚至曾被考慮列入國家歷史遺蹟名錄。
在坎普山火爆發後的數週內，PG&E於12月的檢查發現該線路存在嚴重問題後將其關閉。員工們開始瘋狂搜尋建設和維護記錄，但卡里布-帕勒莫線的檔案並不完整。這並非個例——公司還缺失數十條其他線路的記錄。
PG&E很快宣佈計劃對野火高風險區域的整個電力系統進行全面檢查。十年前，這些高風險區還僅限於北加州廣袤森林中的少數灌木叢。但隨着嚴重乾旱持續，樹木變成了易燃的"站立木柴”，最微小的火花都可能引發大火。災害範圍覆蓋了中央山谷周邊大部分沿海和山區，使PG&E7萬平方英里服務區域中過半面積處於風險中。該公司有5500英里輸電線路穿越最危險區域，配電網絡則更為龐大。PG&E承諾在加州野火季開始的初夏前完成檢查，這意味着要在數月內完成本需數年的工作量。2018年最後幾周，檢查人員全面出動。
在大陪審團以84項過失殺人罪起訴PG&E公司後，該公司同意認罪。圖片來源：David Paul Morris/彭博新聞社同年6月，即坎普山火爆發七個月後，該公司發佈了一份致歉聲明。聲明中向公眾透露，檢查結果顯示整個系統需要超過25萬處維修。金門大橋附近支撐輸電線路的十座鐵塔需要徹底更換。而問題纏身的卡里布-帕勒莫線路將永久停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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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春天，拉姆齊和諾埃爾兩位先生已勘察了足夠多的輸電塔，足以斷定起火塔架的失修狀況並非個例。是時候開始收集部件作為證據了。他們重返直升機巡查時發現的三座特別破舊的塔架之一，卻發現那些老舊的掛鈎和鋼板已無跡可尋——儘管PG&E已認定該線路危險到無法運行，卻仍用新部件替換了舊部件。
諾埃爾先生在採訪中表示自己勃然大怒。涉及PG&E的事總能輕易點燃他的怒火。任何阻礙的跡象都會讓他再嚼一口煙草。他立即致電PG&E的外部律師，質問公司為何拆除塔架部件。一位律師回覆稱，PG&E正將這些部件作為其他訴訟的證據保存。若諾埃爾想查看，必須驅車前往PG&E存放證據的倉庫。諾埃爾先生當即要求歸還證據。
“馬克，您希望我們把這東西送到哪裏？”PG&E的律師諷刺地問道。
“我希望你們把它送到弗吉尼亞州匡提科的FBI國家實驗室，”諾埃爾先生回答。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你是認真的嗎？”律師問。
“沒錯，”諾埃爾先生回憶道，“非常認真。”
大火在數小時內吞噬了天堂鎮，部分居民未能逃離火海。圖片來源：賈斯汀·沙利文/蓋蒂圖片社公司律師允許檢察官調取證據。48小時內，證據便準備就緒送往匡提科。三月底，拉姆齊先生召集特別大陪審團，以裁定PG&E是否應面臨刑事指控。陪審團要求公司提交所有關於Caribou-Palermo線路起源和維護的記錄。PG&E提供的電子文檔足以裝滿數輛拖車。檢察官在篩選數百萬份文件後只得出一個結論：PG&E幾乎沒有關於斷裂掛鈎使用年限的記錄。該公司無法確定這個在羽毛河峽谷風中搖晃的掛鈎究竟懸掛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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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匡提科，FBI分析了掛鈎的材質。結果顯示其歷史幾乎與PG&E公司一樣悠久。這個由俄亥俄黃銅公司製造的掛鈎，其製造商1888年以生產馬車挽具和管道閥門起家，後轉型為早期輸電線路提供硬件。歷史記錄顯示，該掛鈎於1919年以56美分購得。當它最終斷裂時，已承受了近一個世紀的風雨侵蝕。
坎普山火給該公司帶來了嚴重影響。巨大的損失迫使其於2019年1月申請破產保護，引發了公用事業行業有史以來最複雜的重組之一。這一過程耗盡了公司現金並使其負債累累，既削弱了其賠償火災受害者的能力，也阻礙了其在需要投入數十億美元提升系統安全時獲得投資級信用評級。公司很快意識到需要加強對電力線路的檢查，採用更多技術來追蹤天氣狀況，並最終將許多高風險線路埋入地下。
“今天，我們正在書寫新的篇章，“PG&E表示。“我們希望員工以在這家公司工作為榮。我們希望客户相信，他們可以依靠我們提供安全可靠的能源，為家庭和企業供電。我們願與所有關乎加州共同能源未來的利益相關方攜手合作。”
在公司擺脱破產前幾個月，大陪審團認定PG&E非常清楚其疏忽在羽毛河峽谷造成了嚴重火災隱患，卻幾乎未採取任何緩解措施。2020年3月17日，大陪審團以84項過失殺人罪起訴PG&E。該公司最終認罪。
節選自《華爾街日報》記者凱瑟琳·布倫特所著《加州烈焰：太平洋天然氣與電力公司的衰落及其對美國電網的啓示》，該書將於8月30日由企鵝蘭登書屋旗下Portfolio出版社出版。版權歸凱瑟琳·布倫特所有，©2022年。
寫信給凱瑟琳·布朗特，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2年8月27日印刷版，標題為《為84起野火死亡事件“有罪”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