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父母的圖書館 - 《華爾街日報》
Christopher Lloyd
我的母親,守寡12年且一生極為注重隱私,於一月在家中離世,身邊圍繞着800位朋友。
與我父親一樣,她初入職場時是一名高中英語教師,在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的一個治安欠佳地區任教。有一次她因稱莎士比亞筆下的波洛涅斯為罪犯而遭到學生訓誡(“我向我的假釋官核實過了,勞埃德女士——他只是個從犯”)。和我父親相同,她酷愛書籍——教書、讀書、藏書。但在年薪僅4000美元的那個年代,她和父親都遠未預料到後來能建立起一個世界級的首版藏書庫,其中800冊珍本整齊陳列在家中的圖書館書架上。臨終前幾日,她將病牀搬進了這個滿是書香的空間。
因此,當我目睹父母耗費50年心血建立的文學家族——這些即將被送往新家的“孤兒”——通過在線拍賣一本接一本(每分鐘成交一冊,伴隨着電腦提示音)售出以清算遺產時,心中百感交集。
書籍伴隨着我們的成長曆程——“我們”指的是五個倖存的孩子(我是家中第二個孩子)。隨着父親從約翰尼·卡森的單口喜劇撰稿人起步,逐步成為《瑪麗·泰勒·摩爾秀》《出租車》《歡樂酒店》《歡樂一家親》等經典劇集的編劇,我們每搬進一所新房子,吱呀作響的書架和關不上的書櫃就成了標配。藏書品質也不斷提升,有些開始套上保護封套(嗯…平裝本的《嘉莉妹妹》是否會仰望着塑封加身的《洛麗塔》嗤之以鼻?)
1976年,我父親憑藉《瑪麗·泰勒·摩爾秀》中的"恰克爾斯命喪黃泉"一集首次獲得艾美獎時,他沒有用保時捷犒賞自己,而是買了《一個青年藝術家的肖像》(拍品161)。次年他再次提名卻落選。這是促使他購入《憤怒的葡萄》(拍品273)的原因嗎?
包裹似乎每日送達,有時甚至一天多次。至少我想象《郵差總按兩次鈴》(拍品13)就是這樣加入藏書行列的。這些書架逐漸形成了兼容幷蓄的陣容:《瘦子》(拍品58)擠在《金手指》(拍品110)和《小熊維尼》(拍品81)之間;《綠野仙蹤》(拍品2)警惕地打量着《哈利·波特》(拍品251)。《麥田裏的守望者》(拍品96)則獨自佇立一隅。
1994年作者在父母藏書室中的留影。攝影:克里斯·勞埃德我父母的藏書逐漸增至約3000冊,其中最珍貴的800本不僅是他們的驕傲,也令訪客們始終興致盎然。若你在齊格弗裏德與羅伊家做客,會與白虎握手;而在我父母家中,你捧着的將是《了不起的蓋茨比》初版本。正是這種神奇時刻的魔力,讓初版書收藏家們心潮澎湃——當你觸摸那本紫光流轉的封面時,彷彿回到了1925年,那一年這本書的出版改變了世界。
如今這些書籍即將各奔東西。這感覺就像目睹家族老宅被一磚一瓦地拆解。叮!《再見吾愛》(拍品16)。叮!《永別了,武器》(拍品140)。
平心而論,書籍在我們家族的歷史頗為複雜。我自己的焦躁降生就曾被一本書耽擱:當醫生建議為母親催產時,她請求醫生一小時後再來,因為她想先讀完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此前不久,她去醫院探望自己的父親。察覺到女兒想離開又難以啓齒,老人輕拍着胸前攤開的書安慰道,有這些書陪着他就夠了。當夜他便與世長辭。
書籍在我家也是教鞭般的存在。若你讀書不夠勤勉,就會收到提醒。有次在海濱別墅,我被關在房間裏整整一天,直到讀完八十頁書才獲准出門——這究竟是嚴苛的品格培養,還是父親為繼續沉浸在他那天讀的、被海風吹得嘩嘩作響的書頁中,而換取清淨的手段?
叮!《老人與海》(拍品147號)。
若這些聽起來毫無樂趣,那絕非本意。確實是我父親將兩人引入藏書愛好,但勞埃德女士很快成為與他同樣狂熱的同好。某天我曾目睹他們凝視一本《紅色英勇勳章》,中西部九十歲的紙張修復師補全了它殘缺的書頁。他們臉上那種虔誠的神情,除了在聖誕馬槽前幾乎無處可尋。這兩個書痴對此道愛得深沉。
叮!《心是孤獨的獵手》(拍品206號)。
古籍對人們究竟還有何意義?許多現代手機族怕是看見初版書就會昏昏欲睡。
在這個Instagram和TikTok如同踩碎眼鏡的惡霸,為爭奪人們腦內空間將書籍粗暴推開的時代,書籍還會重要嗎?不難理解,對某些人而言,現代數字生活——那種通過手機產生的、終日與朋友相伴並參與其所有活動的錯覺——或許比我父親品讀《午後之死》(拍品142號)與母親重温《故園風雨後》(拍品114號)時,雖膝頭相抵卻神思相隔千里的狀態,顯得更為滋養心靈。
因此,書籍或許正在輸掉這場戰役,但……
叮!《她墜落了嗎?》(拍品263號)
……有人買下了索恩·史密斯的那本書。現在我樂意和你打這個賭:我們沿着你的街道散步,詢問每個路人是否知道索恩·史密斯是誰,每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我就吃一隻黃蜂。但那個人就在那裏,也許就在同一網絡空間裏購買NFT的人的隔壁。
我喜歡這個人的存在,因為有人願意購買一本深奧的書,這告訴我書籍還不會消失,至少現在不會。像我父母這樣博學的老人每天都在離開這個世界,而嬰兒們則剛剛踏上人生的傳送帶,書籍仍然是我們將智慧注入他們柔軟大腦的最佳容器。
書籍對某些人來説仍然至關重要——那些可能會喜歡我母親最後日子裏某個時刻的人,那些守夜的日子裏,當訪客問起羅斯·麥克唐納的書在哪裏時,從她的牀上伸出一根手指,像弓箭手一樣準確地指向7號書櫃的第4層。
拍賣會接近尾聲,所有的書都找到了新家。我的思緒飄回到房子出售前最後一次漫步在父母圖書館的情景——數英畝的空書架,令人屏息的景象。當書籍消失時,安靜的圖書館更加寂靜。但這些書在新的書架上,在新的手中,播種新的收藏,挑戰預算,激發想象力——它們是有生命的東西,正如它們本應如此。
勞埃德先生是《摩登家庭》的聯合創作人,也是《歡樂一家親》的長期製作人。
更正與補充
本文的早期版本將作家羅斯·麥克唐納的姓氏誤拼為麥當勞。(已於8月29日更正)
刊登於2022年8月27日印刷版,標題為《告別父母的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