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無限》書評:神聖的愛情詩人約翰·多恩 - 《華爾街日報》
David Propson
17世紀之交的倫敦,堪稱孕育愛情詩乃至所有詩歌最豐饒的土壤。“來吧,與我同居,做我的愛侶”,克里斯托弗·馬洛在街頭傳唱的田園小調中寫道。沃爾特·羅利爵士則以譏誚詩句回應。創作十四行詩時期的莎士比亞,更在《皆大歡喜》裏嘲弄過為愛痴狂的鄉野情郎。
約翰·多恩對馬洛的應答之作《誘餌》或許是為內殿律師學院的同僚助興而作——他曾任該學院狂歡節主管——字裏行間同樣透着諷喻:“來吧,與我同居,做我的愛侶/我們將體驗新奇歡愉/金色沙灘,澄澈溪流/絲線為綸,銀鈎作餌。“全詩貫穿着驚世駭俗的奇想:不同於馬洛用鮮花裝扮愛人,多恩幻想她裸身入水,吸引魚羣駐足觀賞,而自己暗中窺視:“若魚兒未中此計/唉,它可比我更聰慧”。
作為塞繆爾·約翰遜嗤之為"玄學派"的詩人魁首(這個貶稱指代精於構造奇喻的匠人),凱瑟琳·朗德爾在其博學而妙趣橫生的著作《超級無限:約翰·多恩的蜕變》中論證,他同時是最具肉體感知力的英語詩人。《致上牀的情人》中寫道:“全然的赤裸!一切歡愉皆歸於你/正如靈魂需脱去軀殼,肉體需褪盡衣衫/方能啜飲完整歡愉。“約翰遜曾抱怨玄學派詩人"用暴力將最不相干的意象捆綁”,此言不虛——天地萬物從未被如此強橫地聯結。
“解讀多恩詩歌的樂趣,猶如破解上鎖的保險箱,“朗德爾寫道,“而這正是他的本意。"《超級無限》便是破解多恩密碼的嘗試。這位牛津大學萬靈學院的研究員雖以多恩為博士論文課題,但本書毫無學究氣。她未對多恩愛情詩中的機巧(大半建基於將愛人"物化”)作女性主義辯護,而是帶着保留態度坦然欣賞。書中較少分析其藝術源流,更少涉及其身後名譽,而是從其詩文裏掘取理解這位詩人的密鑰。
與多恩幾乎同時代的莎士比亞,其傳記作者們常沉溺於狂熱臆測,用寥寥可數的生平事實添枝加葉,將傳主塑造成(除諸多身份外)貴族家僕、風流情種、環球旅者、秘密天主教徒。而多恩的人生正是這些作家為莎士比亞虛構的模樣,只不過有更詳實的文獻佐證。
1572年出生的多恩在伊麗莎白女王查禁天主教時期以該信仰長大;其兄被捕後死於獄中。青年多恩曾隨雷利爵士參與私掠航行。1590年代末,他擔任英格蘭國璽掌璽大臣托馬斯·埃傑頓爵士的私人秘書。無論多恩的詩作是否反映其真實放浪生活,他確實深諳製造醜聞之道。1601年,29歲的多恩與埃傑頓17歲的侄女安妮·莫爾秘密成婚。
這步職業棋走得極糟。對喬治·莫爾爵士之女而言,嫁給窮困文員實屬荒唐的劣等聯姻,其父堅持要求廢除婚約。多恩遭解僱併入獄。即便莫爾後來態度軟化,多恩夫婦仍被迫離開倫敦,遠離宮廷社會的權力中心。一首打油詩流傳開來:“約翰·多恩/安妮·多恩/全盤皆輸”。
朗德爾女士寫道,世人視其婚姻為不幸,“但本書亦選擇相信一個被慾望擊倒顛覆的男人的可能性”。她讚許二人打破世俗常規,但也承認即便"英格蘭史上最偉大的愛情詩人"也無法彌補安妮承受的近代早期母職重負:16年間她誕下12個孩子。與此同時,多恩艱難尋求贊助人,發表政論與宗教小冊子,創作充滿焦慮的詩篇。約1610年寫就的《神聖十四行詩》展現了他遊移於正統教義間的掙扎。朗德爾着重分析的未出版(也無法出版)作品《自殺辯》(約1608年)竟為"自我了斷"辯護。用今天的話説,約翰·多恩當時處境堪憂。
倫德爾女士指出,這一時期他的創作主題從愛情轉向了死亡。雖然她未提及,但即便是1611年為安妮寫的那首著名的英語愛情詩《告別辭:莫傷悲》——當時他正啓程前往歐洲大陸擔任要職——也縈繞着死亡氣息。詩歌開篇寫道:“正如德高者臨終時安然,/ 輕聲對靈魂説啓程…” 戀人的分離被比作靈魂與軀體的訣別,而目睹過海難慘狀的鄧恩,將這次遠行視為死亡的預兆。“我們倆的靈魂渾然一體,/ 縱使我必須離去,/ 卻非斷裂而是延展…”
1612年丈夫平安歸來,離去的卻是妻子:安妮於1617年因難產去世。作為那個時代罕見的未再婚鰥夫,鄧恩被早期傳記作家描述為"釘死在世俗十字架上”。彼時他尚非公眾人物,但隨後傾瀉而出的散文作品將為他贏得詩歌從未帶來的聲譽。
1615年鄧恩同意加入英國國教牧師行列——倫德爾認為這更多出於經濟考量而非傳教熱忱。他擁有佈道天賦,成為詹姆斯一世的寵臣。在擔任聖保羅大教堂教長的近十年間,他的佈道吸引了倫敦成千上萬信眾。倫德爾大量引用這些佈道文,揭示其打動人心之奧秘。
這些佈道雖符合宗教正統,卻出自深諳誘惑、世俗甚至異端思想的非正統頭腦。“那些既嚮往天使,又渴望情慾、玩笑、肌膚之親、懷疑、華服、海洋與旺盛食慾的人,“倫德爾寫道,“向聖徒尋求指引是徒勞的。“她認為鄧恩對墮落同胞懷有深切理解:“他眼中的人性雖被腐敗、軟弱與失敗侵蝕——卻仍是宇宙間最耀眼的光芒。”
作為對“愛、性與死亡”的沉思(正如該書封面文案所言),以及作為揭示約翰·多恩思維方式的指南,《超級無限》堪稱奇蹟。這部傳記留下了一些疑問,主要涉及多恩的宗教發展歷程。他何時以及如何拋棄了天主教信仰?而喪親經歷又如何具體塑造了他後期關於死亡的寫作?
倫德爾女士指出,當這位著名的教長佈道時,他“擅長為信眾召喚無限”。他似乎曾期待死亡。在《緊急時刻的虔誠》(1624年)——這部他在自認為瀕死時撰寫出版的深刻作品中,多恩揭示了“喪鐘為誰而鳴”,但也承諾“上帝之手將重新裝訂我們所有散落的書頁,歸入那個每本書都彼此敞開的圖書館”。
與所有文學傳記作者一樣,倫德爾女士引用了傳主作品中的許多詞句,試圖闡明其人生片段。有時這意味着將某個時期的文字移植到完全不同的時間背景中。那位風流倜儻的年輕書記員或掙扎求生的三流作家的話語,真能照亮聖保羅大教堂那位顯赫要人的思想嗎?
《超級無限》幾乎讓你相信可以。倫德爾女士讚歎道:“他是個不斷蜕變的人——受迫害者約翰·多恩、浪蕩子約翰·多恩、律師約翰·多恩、喪親者約翰·多恩、情人約翰·多恩、囚徒約翰·多恩、絕望者約翰·多恩、奮鬥者約翰·多恩、虔信者約翰·多恩,以及從墳墓前線發回報道的瀕死者約翰·多恩。”
隨着閲讀深入,書中揭示的種種矛盾便不再令人驚訝:用“沒有人是孤島”意象向信眾宣揚慈善的佈道者,與熱情呼喚情人“我的美洲,我的新大陸!”的竟是同一人;而寫下“發現你讓我何等幸福!/ 進入這束縛即是自由”的詩人,後來成為將自我獻祭的慾望導向神聖的牧師。他在《神聖十四行詩》中向“三位一體”的上帝祈求:“除非你奴役我,[我]永不得自由/除非你佔有我,我永不會貞潔。”
凱瑟琳·倫德爾講述了約翰·多恩生命中的偶然事件,但暗示了他多變角色背後更真實的形象。“我不只是塵土與灰燼,“他曾堅稱,“我是我最精華的部分,我是我的靈魂。”
普羅普森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圖書編輯。
2022年8月27日印刷版以《靈魂的故事》為題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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