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留》評論：在德國的迷惘——《華爾街日報》

柏林勃蘭登堡門。攝影：Getty Images/EyeEm當阿米特·喬杜裏的第一部小説《奇異而崇高的地址》於1991年出版時，這位年輕作家立即被譽為印度最受尊敬的作家之一R·K·納拉揚的接班人，原因顯而易見。納拉揚在他的許多小説和短篇故事中，以敏鋭、機智和諷刺的同情心描繪了平凡主角的日常生活，因此被稱為"印度的契訶夫"。而喬杜裏對現代加爾各答一箇中產階級家庭的親密描繪，是一部類似風格的小杰作。但《奇異而崇高的地址》不僅僅是對納拉揚的致敬，正如納拉揚的作品也不僅僅是精煉的簡單。正如喬杜裏在2001年的一篇文章中對他的前輩所觀察到的，“納拉揚虛構世界中看似隨和、親切的本質讓評論家們以為他們已經理解了它”，而納拉揚的"喜劇性迴避"確保了他們並沒有真正理解。

喬杜裏的虛構世界似乎也很容易被理解。畢竟，它表面上是平靜的，其居民往往在緩慢的敍事浪潮中來回漂移。例如，在2000年的小説《新世界》中，一位離婚的印度經濟學家和他的小兒子從美國回到加爾各答，與他的父母共度夏天；在《不朽者》（2009年）中，一個叛逆的少年成為印度古典音樂的學生；在《我青春的朋友》（2017年）中，一位小説家重訪他的故鄉孟買，並陷入童年記憶的影響中。動作很少，懸念也很微弱，但在每一種情況下，習慣性的沉穩步調變得奇怪地催眠。然而，真正讓我們牢牢抓住的是喬杜裏寫作的抒情精確性。日常生活的場景，被美麗地描繪出來，反覆召喚出一個閃閃發光的現在，讓我們着迷。例如，在《奇異而崇高的地址》中，我們讀到"在新生的、緊張的綠葉之間的綠色小徑上，醫院的病人像往常一樣穿着寬鬆的白襯衫和睡衣行走"，這個形象將我們拉入其可感知的靜止中。然後，反覆地，無縫地，平凡讓位於形而上學。例如，一位叔叔從心臟病發作中倖存下來，很少有親戚感到驚訝，也許是因為"想象不存在的東西——上帝、天使、惡魔——比想象一個存在的人如何停止存在更容易。"

喬杜裏先生的新小説《旅居》同樣引人入勝，其簡潔的敍事框架（因為嚴格來説並無情節）也令人熟悉。2005年秋，一位未具名的印度作家以客座教授身份來到柏林。這是他第二次造訪，卻莫名感到漂泊無依。“那是傍晚時分，我被帶往一條不知名的街道，“開篇寫道，“恍如大夢初醒。“隨着昏沉氛圍漸濃，這座現代都市愈發令人迷失，而往昔的迴響——尤其是東西德分裂的近代史——卻開始詭異地熟悉起來。“我失去了方向感，“他在接近尾聲時承認，“不是在這座城市，而是在它的歷史裏。越是無法確定，我反而越清楚自己的路。“兩次昏厥已經磨損了他的意識——“人們把我從月台扶起。過去已將我拋棄。當下只是瞬息微光”——為喬杜裏精心營造的迷惘氛圍平添了不安的底色。

流亡的孟加拉詩人法克魯爾是個喋喋不休的角色，他既是敍述者在這座城市的首位嚮導，也是令人愉悦的調劑。“他帶着那種深知萬物皆與己有關的謙遜姿態”，主人公立刻注意到這個有着"水壺嘶鳴般笑聲"的健談者。這位滑稽的藝術家後來莫名消失，但作家還與其他形形色色的旅外人士——比如一位加拿大經濟學家——進行着有些心不在焉的社交。還有像母親般的洗衣工兼管家格爾塔——健壯、開朗、身材高大，滿頭白髮——這位健談卻不懂英語的可靠幫手，是令人安心的週五常客。另有熱情真摯的學者比吉特，她痴迷於作家的故土（“我的研究領域其實是南印度的勞工運動！"），最終成為某種意義上的女友。由此引發瞭如下尷尬場景：

“我想做愛卻不願直説。我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等待……

“‘然後呢？’

“‘然後呢？’

“我的思緒飄向正在漢諾威附近村莊療養的母親。

“‘希望她早日康復。’

“她難以置信地看着我。

“‘就這樣？’

“‘但願不止如此，’我答道。”

若非敍事暗中牽引，讀者或許也會厭倦這位優柔寡斷的同伴。因為《旅居》確實是喬杜裏先生小説中最內省——或許也是最疏離的一部，與他早期豐沛的創作大相徑庭。但即便如此，生動的印象仍通過平實的句子傳遞，更神秘的是，在那些句子的留白處，彷彿音樂中的休止符般產生共鳴（喬杜裏同時是印度古典音樂作曲家和演奏家，這並非巧合）。

柏林城以快照般的影像和幽靈般的存在浮現。“勃蘭登堡門出現了，”敍述者遊覽時注意到，“燈火輝煌，卻像個無目的的君主”：

“但他們在那邊到底做什麼？”我問。

“做什麼？”

“我是説日常生活。”

嚮導向他描述了物資匱乏、排隊和國家恐怖。“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敍述者沉思，“‘他們肯定有時也快樂過’……人類不可能永遠快樂。”

停電持續發生。學生陸續退課，他的成人社交圈日益緊縮。當他越來越多地被他人若隱若現的生活分心，感到自我認同動搖至崩潰邊緣。“我睜開眼，陽光傾瀉而入，”《旅居》抵達幻覺式結局時我們讀到，“那個女人正端詳我……晾衣服時瞥向我……她和記憶中一樣：身材高大，白髮蒼蒼。她把襯裙掛在晾衣繩上。我點點頭。我感到悲傷——她這樣生活已多年。我也有我的日常。稍後就能應付。”儘管喬杜裏先生犀利地暗示：這個“稍後”或許就是全部。

蒙多女士是馬薩諸塞州中部的一位作家。

刊登於2022年8月27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