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覺醒主義意識形態正佔領美國藝術博物館
Eric Gibson
若你曾思考過藝術博物館的意義,腦海中浮現的大概是那些陳列着精美藏品的殿堂,舉辦着高調所謂"轟動性"展覽的場所,以及那些光鮮亮麗——有時甚至俗不可耐——的社交盛宴。
這些固然不假,但藝術博物館遠不止於此。那些瑰寶承載着我們共同的文化遺產,銘刻着民族身份與源流。它們更是文化價值的傳遞者。當您為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時毀壞的文化遺產而震驚,為塔利班和伊斯蘭國的類似暴行而憤慨,或是為歐洲博物館裏自詡環保的極端分子將手腳粘附名畫的行為感到痛心時,或許正是某次美術館之旅讓您深刻理解了這些被威脅或已消逝之物的美學價值與歷史意義。
那些展覽實為學術研究的引擎,推動着人類對特定領域認知的邊界。它們是最主要的公共藝術史教育載體。毫不誇張地説,藝術博物館在國民智識生活與文化塑造方面的影響力,堪與高等學府比肩。
與高等教育界相似,藝術博物館正面臨存在價值的拷問。如今它們普遍被視為西方殖民時代的恥辱遺存,其社會職能被狹隘定義為推動進步議程。為藝術而藝術的理念——即審美價值應主導運營的核心原則——正在政治意識形態面前節節退讓。由此引發的變革之劇烈,堪稱1960年代以來之最。那個我們熟悉的、兼具大眾吸引力與必遊地標屬性的現代藝術博物館形態,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蜕變。
藝術博物館是啓蒙運動的產物,源於人們渴望通過收集、分類和展示世界標本與文物來理解世界。它們建立在一種信念之上:文化瑰寶不屬於精英階層,而屬於全體公民,應供所有人陶冶情操、共享愉悦。美國第一次博物館建設熱潮出現在內戰至二戰期間,這些機構是國家認同與民主文化的雙重勝利。前者源於一種信念——若沒有能與歐洲比肩的藝術博物館,美國將無法在世界舞台上獲得真正重視;後者則因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博物館將最偉大的藝術品以最大規模呈現給最廣泛的民眾。
早期藝術博物館雜亂無章,常收藏質量存疑的作品,甚至不乏贗品。20世紀初開啓的專業化進程以鑑賞力為核心,有志策展人通過精研單件藝術品的外觀、風格、材質構成和歷史來接受訓練。他們練就的敏鋭眼光能判定作品真偽、作者歸屬、藝術價值及歷史意義。哈佛大學曾開設鑑賞學研究生課程,培養了包括現代藝術博物館創始館長小阿爾弗雷德·H·巴爾在內的多位美國頂尖博物館管理者。
《鑑寶路演》節目生動展現了鑑賞實踐。但如今眾多博物館裏,鑑賞家已被意識形態專員取代——對這些理論家而言,確保人們通過進步主義稜鏡觀看藝術比美學本身更重要。這種趨勢長期存在,而近年"覺醒運動"使其佔據主導。
這種轉變的性質和程度可以通過比較同一機構兩位館長相隔15年的言論來衡量。2005年,時任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館長的菲利普·德·蒙特貝洛為《華爾街日報》撰寫了一篇題為《我們為何要在乎?》的專欄文章。他的回答是:“藝術品以強烈的圖像力量體現和表達了一個時代和地域最深層的渴望,是研究和理解人類的直接、首要證據。“快進到2020年,現任館長馬克斯·霍萊因告訴《紐約時報》:“毫無疑問,大都會博物館及其發展也與所謂的白人至上主義邏輯有關。”
藝術博物館的政治化如此普遍,以至於幾乎沒有哪個機構或博物館實踐的哪個方面能倖免。現在,無論是殖民時期美國還是18世紀法國的肖像畫,其説明文字中包括被畫者與奴隸制的聯繫信息已成為常態,無論這種聯繫多麼微弱。
去年,波士頓的伊莎貝拉·斯圖爾特·加德納博物館舉辦了一場展覽,展出了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畫家提香的神話題材畫作,圍繞其館藏的一幅名為《歐羅巴的掠奪》的畫作展開。畫中描繪了化身為公牛的朱庇特劫持歐羅巴的場景,歐羅巴趴在他的背上,拼命抓住不放。
這是約500年來這批作為系列委託創作的畫作首次一起展出,而加德納博物館的這幅被認為是美國最偉大的文藝復興時期畫作。然而,博物館將這次展覽變成了一個#MeToo時刻。它委託當代藝術家創作作品,學者撰寫評論,正如它所説,“探討性別、權力和性暴力的問題”,這些問題"在今天與文藝復興時期一樣具有現實意義”。它甚至在其網站上為任何被展覽"觸發"的人創建了一個支持頁面。
去年秋天,巴爾的摩藝術博物館舉辦了現代藝術巨匠亨利·馬蒂斯的大型展覽。他反覆描繪的"宮女"主題——身着中東服飾(有時布料極少)的畫室女模特,擺出意在喚起後宮聯想的姿態——被博物館牆上的解説文字明確標註為"兼具性別歧視與殖民主義色彩”。
這些文化官員毫不顧忌地反噬着供養機構的金主。2020年大都會藝術博物館150週年特展在展示館藏珍寶時,特別鳴謝了兩位重要捐贈人:百貨大亨本傑明·奧特曼(1840-1913)和糖業巨頭H·O·哈夫邁耶(1840-1907)。但解説文字在陳述其貢獻後立即指出,他們的財富積累分別建立在"令人無法忍受"和"嚴酷"的勞工環境之上。
這場革命最顯著的特徵是其內外夾擊之勢。典型案例當屬現任美國國家美術館館長凱文·費爾德曼2018年為《阿波羅》雜誌撰寫的文章。當時她執掌明尼阿波利斯藝術學院,文中列舉的八大核心價值首推"性別平等",類似價值觀佔據前七項,而"藝術的核心地位"竟位列第八。這位頂級藝術機構的掌舵人,將藝術置於機構核心價值清單的末位。
在博物館圍牆之外,這一議程正由美國博物館協會等專業機構、媒體和大型基金會推動,這些組織對進步主義的執着程度之深,以至於任何博物館若不遵從他們的路線就休想獲得資助。2019年,福特基金會主席達倫·沃克在《紐約時報》發表題為《博物館必須邁向未來》的專欄文章,將博物館描述為"爭議空間"——一邊是"受益於扭曲經濟體系、維護並加劇不平等的受託人",另一邊則是"被這個體系排斥與剝削的羣體"。文章發表兩個月後,沃克先生便當選美國國家美術館理事。
重申德蒙特貝羅先生的問題:我們為何要在乎?因為支撐這些機構的納税人税款本應用於遺產保護和純粹的學術研究,而非政治鼓譟。更因為公眾正被剝奪唯有博物館才能提供的獨特體驗。
當我們凝視一件藝術品時會發生什麼?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驚歎幾乎是人類的共同反應。以熟悉的佛羅倫薩米開朗基羅《大衞》雕像為例:站在它面前,你無需藝術背景就能感受到——眼前這件傑作最初不過是塊巨石;僅憑最原始的鐵錘與鑿子,它被塑造成了世界頂級藝術瑰寶;而完成這一壯舉的人,既不曾擁有iPhone,也未曾踏入常春藤名校。
你感到震驚。米開朗基羅是如何創造出如此富有遠見、美得令人窒息且技術成就超凡的作品?凡人怎可能做到這一點?
那一刻,你與過去、與你所處的時代——甚至與你對自我的認知——建立起一種全新的關係。你意識到,在你之前,地球上曾行走着能力卓越、才華橫溢的人。你開始懷疑,儘管你持有安逸的假設,但當今時代是否真的代表了人類成就的巔峯。你甚至感到一絲謙卑。
與此同時,當你被拉出日常世界,進入米開朗基羅創造的想象宇宙時,“這只是一塊石頭"的想法迅速消散。那邊是什麼吸引了戴維的目光?為何他眉頭緊鎖?他為何能同時顯得既緊張又放鬆?問題接踵而至。這是一種獨特而美妙的體驗,唯有藝術能帶來。
新的意識形態方法顛覆了這一切。藝術的豐富性和複雜性被簡化為幾句粗糙的口號。作為通往偉大歷史時代的跳板,藝術作品變成了當下鬥爭的戰場。自文藝復興以來被視為靈感源泉和卓越標準的過去,被描繪成存在致命甚至不可救藥的缺陷。推動這一切的是那些自詡為優越存在的文化委員們,他們自認為有權對藝術家、藝術、藝術機構及其支持者進行草率評判。這裏沒有謙卑,只有道德虛榮。
2001年9月13日,世貿中心遇襲兩天後,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重新開放。《紐約時報》次日報道稱,截至下午4點已有8270名訪客入館,“比往年同期人數更多”。這些人並非來接受殖民主義、性別平等等議題的説教,而是為了與美、創造性想象及人類共通的人性產生共鳴。我們必須堅持讓藝術博物館迴歸這一源自啓蒙運動的崇高使命,否則某些珍貴且不可替代的東西將會永遠消失。
本文作者吉布森先生是《華爾街日報》藝術評論版主編。
插圖:大衞·高薩德刊發於2022年9月3日印刷版,標題為《當鑑賞家讓位於政委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