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麥克尤恩的《教訓》可能是他的最後一部小説 - 《華爾街日報》
Connor Goodwin | Photography by Emma Hardy for WSJ. Magazine
伊恩·麥克尤恩即將出版的小説講述了一位本有前途的鋼琴家淪為沉迷聲色之徒的故事,主角與作者本人有多處相似。現年74歲的作家伊恩·麥克尤恩回憶道,當2020年封鎖降臨英國鄉村、全球節奏放緩時,“往事如潮水般鮮活湧來”。這些回憶最終凝結成了一部小説。
定於9月13日出版的《教訓》以羅蘭為主角,這位本有前途的鋼琴家後來沉溺聲色,與麥克尤恩本人有多處相似(兩人都在二戰後隨軍人家庭在海外長大,後被送回英國寄宿學校,並都有一位失散多年的兄弟)。
《教訓》開篇揭示了羅蘭人生的兩個決定性時刻:童年時遭受鋼琴教師的性誘導,以及妻子為追求文學理想拋下他和一歲的兒子。與他的其他作品——包括獲得布克獎的《阿姆斯特丹》(1998年)和被改編成奧斯卡獲獎電影的《贖罪》(2001年)——一樣,麥克尤恩在《教訓》中注入了歷史感知,用全球危機和政治樂觀時刻點綴羅蘭的一生。這些歷史事件有時以頭條新聞的形式顯得遙遠,比如迫使他重回鋼琴教師懷抱的古巴導彈危機;有時羅蘭則親歷歷史,比如他目睹柏林牆倒塌的時刻。
麥克尤恩表示,這本書源於他的一種感知——人類正站在重大變革的懸崖邊緣。他在與《華爾街日報》的對話中談到:“貫穿羅蘭一生(因而也是我的一生)的是一種下墜感”,這種感受在政治層面尤為明顯,但也體現在個人生活中。訪談還涉及了作者的童年、西方民主的衰落,以及為何《教訓》可能成為他的封筆之作。
主人公的成長經歷與您本人相似,在小説的後半部分您寫道’我們的起點塑造了我們,必須直面它’。創作這部小説時,您直面了哪些人生起點?
從起點到當下的軌跡,是一個不斷被重寫的故事。它從來不是固定不變的。有時我會被童年記憶壓得喘不過氣,但對比他人的童年時,至少我能感受到被愛。或許這才是最重要的。無論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麼,他們都給予了我深厚的愛。那個籠罩在輕微暴力陰影下的家庭(程度不重但足以令人不安),那種對父親既敬愛又畏懼的核心矛盾,我真的很想記錄這些情感的變遷。
在小説中,世界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往往與羅蘭人生的關鍵節點重疊。您為何將個人史與宏大歷史緊密交織?
我想捕捉1989年及其後東歐劇變、蘇聯解體時那種澎湃的政治樂觀主義。那時一切皆有可能…而貫穿羅蘭(也就是我)一生的,卻是下墜的軌跡。我參加過許多聚會,歐洲人最先討論的話題總是:美國民主能存活嗎?就在幾年前,我們根本不會想到要自問這個問題。從那個高點墜落到1月6日事件低谷的曲線,正是羅蘭對政治進程逐漸失望的軌跡。
貫穿整部小説,[創作]野心與責任之間存在着張力,但我想知道作為一名作家,你肩負着怎樣的責任?
我致力於現實主義小説創作。我的責任感在於把握當下現代性的脈搏,同時追問:我們如何走到今天?因此需要兼具歷史視角。還要將之與個人故事交織——因為我認為沒有個人故事的小説毫無意義。
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主線是羅蘭曲折的自我認知之路,充滿了停頓與啓程。
我留給讀者去判斷羅蘭是否比小説開篇時更瞭解自己。他明白有些人能對人生做出決絕選擇並掌控方向,但多數人只能隨遇而安,盡力應對。這就是為何他對離他而去的妻子懷有矛盾心理:確實,這給羅蘭帶來痛苦,也讓孩子失去母親;但另一方面,她成為了歐洲最偉大的小説家。她比他更成功嗎?很難説。她擁有畢生著作等身,而他擁有温暖的人際關係。任君評判。
你是否覺得這部小説實現了你寫作生涯早期未能達成的某種突破?
我想是的。某種程度上,我把所知的關於小説創作和21世紀初人類生存狀態的一切都傾注其中。有位作家朋友説這像部"終局之作"。我懂他的意思——我可以在此停筆了。雖然很可能不會,但寫作中確實有種"終章"感,源於我的憂慮:我們是否正處在氣候變化引發的重大文明轉折點?極有可能。
以下是麥克尤恩用自己語言列舉的幾件心愛之物。
“那把從未彈奏的吉他。我想每個人心裏都有一份未竟之事清單,而這就是我的。左邊是約翰·厄普代克親筆簽名的貝克三部曲。在他生命最後歲月裏,我們成了摯友,他的離世令我悲痛。下方是莎士比亞獎。記得在英國脱歐公投期間,我與德國讀者交談——他們流露的悲傷而非憤怒讓我震撼。一家德國基金會專為英國藝術家設立此獎,正是兩國親密關係的體現。旁邊這塊近乎熔岩色的石頭,有着不可思議的輕盈感——它讓我想起與妻子安娜萊娜·麥卡菲共度的幸福時光,以及我們愛情的恆久本質。最右側是我的登山靴。徒步旅行塑造了我,尤其在三四十歲那些更愛冒險的年歲裏,這是人生至樂。經年累月的徒步、滑雪、網球讓我的膝蓋不堪重負,如今只能豔羨四十歲時能在山間縱躍的自己,所以看着中央這隻山羊)總能讓我振作。山羊右側是手工綁制的飛蠅餌。我曾愛釣鱒魚,但漸漸對此產生牴觸——不僅是奪去這些美麗生靈的生命,連釣後放生造成的痛苦也令我不安。旁邊的小提琴模型和上方鳶尾花瓷磚是兩兒子所制,是我最珍視的物件。加冕紀念杯不言自明,我不確定王室在她之後將如何存續。中央是父親的小雕像。敦刻爾克與戰爭是父親人生的轉折點,戰後他負責訓練新兵。退休時,戰友們匆匆打造了這尊雕像作為臨別贈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