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個星期六》書評:與斯特拉共度的下午時光 - 《華爾街日報》
Heller McAlpin
永遠不要低估人生任何階段友誼的力量。這是邁克爾·弗蘭克為智慧迷人的九旬老人斯特拉·萊維所著動人傳記帶來的啓示之一。作為希臘羅德島猶太區已消失的塞法迪社區中最後幾位大屠殺倖存者,萊維女士的人生故事被弗蘭克先生以特殊方式呈現:《一百個星期六》這部發人深省又鼓舞人心的作品,展現了友誼、記憶與被傾聽如何療愈深重的流離與喪失。它同時提醒我們:深思熟慮的傾聽能力是珍貴而重要的天賦。
《一百個星期六》源於2015年一次偶然邂逅。當弗蘭克遲到抵達紐約大學意大利文化中心(該校意大利研究系所在地)參加關於博物館、記憶與納粹法西斯主義的講座時,鄰座一位優雅的老婦人用帶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語問他:“你從哪兒來,這麼匆忙?“聽聞他剛上完法語課,她講述瞭如何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初次接觸法語——那裏一些法國和比利時婦女曾幫助她倖存。
時年92歲的萊維女士在講座後詢問弗蘭克,是否願意幫她潤色即將為普里莫·萊維中心(一家研究意大利猶太曆史的紐約機構)準備的英文演講,內容關於她在猶太區的童年與青年時光。
在她藏書豐富的格林威治村公寓進行的幾次編輯會議,最終演變為持續六年的一百個週六對談。弗蘭克被這位"我逐漸視為山魯佐德般的女性——見證者、魔法師、時間旅人,邀我同行"深深吸引。她鮮活的記憶、“優雅與堅韌”,以及締結畢生友誼的非凡能力,都令他歎服。
從一開始,她就告訴他,她對討論集中營有所猶豫,解釋説“她從來不想成為一個表演式的倖存者,一個大屠殺的故事講述者,被固化,沒有新的想法或觀點,而且這一事件在她漫長而多層次的人生中被放置得過於中心,太過核心。”
隨着時間的推移,弗蘭克先生敏感而尊重的問題贏得了萊維女士的信任。儘管她迴避了關於她私生活的探詢——“你和誰上牀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這些關係的力量,”她堅持道——但她敞開心扉,談論了一些她最黑暗的時刻,這些話題她曾對家人和治療師避而不談。為什麼現在願意説?“因為你對我有耐心,因為你想了解完整的我,”她告訴弗蘭克先生。事實上,在98歲高齡時,她給了他最高的讚美:“嗯,我們的談話,似乎讓我活了下來。”
萊維女士並非弗蘭克先生筆下第一位年過九旬的人物。在他2017年的回憶錄《強大的弗蘭克斯一家》中,他探討了自己與魅力四射但控制慾極強的姑媽——好萊塢編劇小哈麗特·弗蘭克——之間複雜關係,她從他小時候就把他當作養子般緊緊抓住。這本書同樣探討了家庭成員之間關係錯綜複雜的家庭中養育與影響的問題。(萊維女士估計,她認識或與約10%的猶太區當地居民有親戚關係。)
在邁拉·卡爾曼生動的插圖襯托下,《一百個星期六》重現了斯特拉年輕時在緊密團結的猶太區的生活,那裏主要使用猶太-西班牙語,這是一種混合了卡斯蒂利亞語、葡萄牙語、希臘語、土耳其語和希伯來語的語言,生活充滿了儀式感。五個世紀以來,那些在宗教裁判所期間被驅逐出西班牙的猶太人後裔遵循的習俗更偏向土耳其而非歐洲風格。(斯特拉的父親甚至戴着菲斯帽經營他的生意。)但當意大利在1923年控制羅德島後,一切都改變了。
意大利人為當地社區帶來了電力、自來水和現代醫療等進步設施,並徹底改革了教育體系。斯特拉曾一度在猶太區外的意大利天主教學校茁壯成長——她希望這能讓她有機會前往島外接受大學教育。然而1938年法西斯種族法的頒佈,禁止猶太人經商和入學,徹底粉碎了她的夢想,也摧毀了家族的繁榮。
作為家中七個孩子中最小的女兒,1923年出生的萊維女士目睹了兄姐們陸續離開羅得島,前往美國和比屬剛果尋找更光明的前景。長兄莫里斯早在斯特拉出生前的1920年就已離島。思想自由的姐姐費莉西婭因公開批評法西斯政權,於1940年搭乘最後一班離開羅得島的蒸汽船前往加利福尼亞。照顧年邁父母米里亞姆和耶胡達的重任,落在了留守的斯特拉和姐姐蕾妮肩上——從居家照料開始,直至1944年那場持續三週半、通往奧斯維辛的恐怖運輸。
弗蘭克先生謹慎地提出疑問:為何1944年7月被圍捕驅逐的1,650名羅得島猶太人,在法西斯意大利與德國"令人不安地越走越近"的那些年裏毫無警覺?簡而言之,這種暴行完全超出了他們的想象。(此外,萊維家曾申請赴美與親人團聚的簽證但遭拒。)七十多年後,萊維女士仍無法理解德國人為何要浪費資源,將這支主要由婦女兒童和老人組成的小規模老年羣體,比其他被驅逐者運送得更遠——“明明在這裏處決我們所有人會更簡單”。同樣令人憤慨的是意大利人在快速驅逐中扮演的角色:官員們毫不猶豫地向納粹提供了羅得島猶太居民的名單。
解放七十多年後,萊維女士細緻的回憶仍令人不寒而慄。她解釋自己能在奧斯維辛和達豪集中營倖存,是因為變成了另一個斯特拉。她説關鍵在於抹去過去與未來,活在"永恆的當下”,不允許自己感受或思考。她不得不成為"偷竊、欺騙、耍詭計…為每日生存不擇手段"的人。她的應對機制包括嘲笑他們貝克特式的荒誕處境——還有諸如在檢查前將甜菜汁抹在臉頰上,以掩蓋可能讓人被送進毒氣室的病態蒼白等機靈把戲。多年後,當被問及是否認識某位奧斯維辛囚犯時,萊維女士分享了一個人性化的記憶:那位女子決心保留一部分過去的自我,在檢查期間將珍愛的眉鉗藏在嘴裏。
《一百個星期六》反覆出現的主題是永恆的流放意味着什麼。像萊維女士這樣的倖存者"與起源地割裂”,陷入"對家在哪裏、家是什麼的困惑"。年輕的斯特拉對未來"毫無憧憬"。回到羅德島已不可能。她該留在意大利嫁給老師嗎?斯特拉和蕾妮花了一年多才拿到必要文件,赴美與兄弟姐妹團聚。
弗蘭克先生作為一位巧妙含蓄的對話者,提醒我們"記憶不是歷史"。《一百個星期六》無論多麼主觀,都喚起了不該被遺忘的失落世界,是大屠殺文學中一部感人至深的佳作。
麥卡爾平女士定期為《華爾街日報》、《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和NPR.org撰寫書評。
刊登於2022年9月10日印刷版,標題為《與斯特拉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