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法案》書評：在美洲追捕弒君者 - 《華爾街日報》

據稱製作於1649年查理一世被處決後的其頭部石膏像。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偉大的鬥爭投下長久的陰影。一位特立獨行、具有明星氣質——分裂、魅力四射、衝動——的領袖已經離開了權力舞台。他的人民在支持者與反對者之間痛苦地分裂。新政權要求對充滿衝突的過去進行清算。但正義多久會滑向"復仇的狂熱"，又如何確保只有罪孽最深重者付出代價？

1660年，當查理二世接受王位時，距離護國公奧利弗·克倫威爾去世已近兩年，英格蘭面臨着那種曾震撼許多後來國家的衝突後創傷。議會對1642-60年內戰和空位時期後遺留的裂痕的回應是《赦免與遺忘法案》。該法案挑出少數在1649年積極支持處決查理一世的"弒君者"進行殘酷懲罰——絞刑後仍活着時肢解——但除此之外，試圖為血腥的二十年拉上一道癒合的帷幕。正如英國作家羅伯特·哈里斯所説：“過去將被遺忘”——除了那些不幸的少數人，他們被判處剖腹作為淨化祭品。

哈里斯先生的第15部小説《遺忘法案》講述了其中兩個替罪羊的故事：逃亡的共和黨上校愛德華·惠利和威廉·戈夫。他們確實存在，他們逃往新英格蘭新興殖民地的逃亡也是真實的。今天，惠利大道和戈夫街從康涅狄格州紐黑文市中心向西北延伸。哈里斯先生尊重真實的事件和日期，但內德和威爾的美國之旅為歷史小説家留下了充足的空間，這位小説家穿越有記載的過去的模糊地帶的旅程從古羅馬（《龐貝》、《帝國》）到二戰（《謎》、《慕尼黑》）不等。在這裏，他運用了他慣常的技巧和熱情，將"可能發生的事情"充實到"確實發生的事情"中。《遺忘法案》呈現了一場疾馳的冒險，馬鞍袋中巧妙地裝着一部思想小説。

對惠利和戈夫的追捕行動橫跨近二十年，從倫敦熙攘的街道到新英格蘭脆弱的清教徒定居點，跨越數千英里。哈里斯先生在填補歷史空白時，虛構了追捕行動的主要負責人：理查德·內勒，他並非狂熱的保皇黨，而是一位悲痛欲絕的鰥夫，是“一個讓事情發生的影子”。在克倫威爾統治期間，作為高級軍官的惠利和戈夫曾強行解散了一場非法的聖誕禮拜（被禁止的“聖誕迷信”），導致內勒的妻子因驚嚇流產而死。他的動機不言自明。與此同時，60歲的惠利——克倫威爾的表親，議會軍經驗豐富的騎兵指揮官——必須與他的女婿戈夫一起逃亡。戈夫是一位“神秘且宿命論”的威爾士空想家。兩人都認為“殺死暴君並非罪行”，並自願簽署了查理一世的死刑令。但兩位逃亡者之間日益加深的分歧使情節更加複雜。惠利將妻子弗朗西絲和五個孩子留在倫敦，處於監視之下。內勒和他的間諜小隊深知“親情是他們的弱點”。

在新英格蘭的追捕讓哈里斯先生一舉三得。首先，《遺忘法案》在荒野冒險中呈現了精心設計的藏身處、逃亡、伏擊和小規模衝突，令人想起《最後的莫希幹人》。其次，它勾勒了17世紀60年代新英格蘭的絢麗全景：三萬歐洲人擠在“由小定居點組成的羣島”中，因教會教義彼此爭執，也與共享這片土地的原住民產生矛盾。此外，小説回顧了內戰的動盪、克倫威爾本人多變而充滿活力的性格，以及清教徒激進分子“壓抑的聖怒”如何分裂了他們的陣營，為君主制的復辟鋪平了道路。讀者若願意，或許能從中找到對當下的啓示。

哈里斯先生巧妙地在逃亡者與追捕者的視角間切換。起初，遭受追捕的革命者們贏得了我們全部的同情。我們目睹了倫敦那些被捕獲的弒君者遭受的駭人肢解，也理解了為何愛德華·海德——查理二世精明圓滑的首席大臣——會擔憂"我們正將殺人犯塑造成殉道者"。然而，內勒並非諂媚的朝臣，而是一位隱秘的自由思想家，他有充分理由鄙視清教徒敵人虛偽的正義説教。當遇到千禧年主義牧師約翰·達文波特時——這位在新黑文建立神權統治"新耶路撒冷"的統治者，他發現這是"最惡劣的宗教暴君偽善面孔"。但在波士頓，這座蓬勃發展的城鎮卻"湧動着活力與貪婪"。評判的天平不斷搖擺。小説結尾，善於反思的惠利對他曾參與處決的國王產生了"同情與敬意"，他自問：“難道我們始終都錯了嗎？”

理想主義的激戰在背景中持續，而前景中，內德和威爾如驚弓之鳥般從一個藏身所潛行至另一個，最終在同情者的農舍找到庇護。內德開始撰寫回憶錄，攪動了"所有沉積的往事"。一如既往，哈里斯先生對歷史背景的考據與描繪細緻入微卻毫無學究氣。雖非每句對話都嚴格符合17世紀用語，但當威爾駁斥為奴隸制辯護的聖經依據時，其思想確與當年某些激進分子如出一轍。

時代變遷，記憶褪色。英格蘭境內的戰爭、瘟疫與大火——這些被生動再現的災難——使追捕遠方叛亂者的行動從政府議程上消失。在美洲"廣袤無垠"的孤寂藏身處，威爾感受到（用《詩篇》的話説）“被遺忘如逝者般徹底”。對他而言（若非對內德），歷史的線索已然中斷——儘管哈里斯先生為馬薩諸塞州神秘的"哈德利天使"傳説提供了合理推演。在這片沉寂中，作者編織了一個驚悚小説式的結局：用尖鋭轉折呈現"可能發生過"的故事。正如哈里斯所示，革命的終結未必是明確的勝敗，而可能是疑慮、悔恨，以及年邁內德的頓悟——“上帝不應被強行徵用，哪怕人們自認為所持的是正義之旗。”

前《獨立報》文學編輯湯金先生是《翻譯小説百佳》的作者。

2022年9月10日印刷版以《不可饒恕的反叛者》為題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