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大量購買無助於減排的碳補償——華爾街日報

印度西南部山丘上矗立着34颱風力渦輪機的圖帕達哈利風電場，既生產綠色能源，也創造利潤。

這座風電場與印度其他三處風場均隸屬於西班牙基礎設施巨頭安迅能集團（Acciona SA），這家市值81億歐元的公司去年剛剛完成可再生能源業務首次公開募股。圖帕達哈利風電場表現優異，一家印度信用評級機構因其強勁的現金流、適度債務及長期能源銷售合同而調高其評級。

然而根據聯合國一項已有21年曆史的標準，圖帕達哈利仍被視為需要持續注資才能維持運營的初創項目。這意味着它可以受益於一個龐大且不斷增長的全球自願碳信用市場——該市場允許企業通過資助世界其他地區的減排項目來抵消自身温室氣體排放。

去年，達美航空以未公開價格從圖帕達哈利購買了近30萬碳信用，相當於約30萬噸碳排放量——若該風電場的能源生產來自傳統發電方式，這些碳排將加劇印度空氣污染。此舉使達美航空無需採取改用航空燃油或停飛航班等激進措施，就能更接近其減排承諾。

此類交易削弱了碳抵消的基本理念——本應為那些沒有額外資金就無法推進的綠色項目提供資助。如今可再生能源已具備獨立財務可行性，一些投資者、研究人員和政府監管機構認為，購買這些碳信用的企業只是在向成熟公司轉移資金。他們指出，這項催生了數千個類似項目、佔據碳抵消市場大頭的聯合國舊計劃，正在從碳捕集技術等更需要資金的新興項目中抽走資源。

最終結果是，那些希望抵消自身排放的公司大量購買碳信用，但這些信用對中和其碳排量的作用微乎其微。

聯合國清潔發展機制（CDM）前執行董事會成員佩德羅·馬丁斯·巴拉塔表示，他擔憂該市場缺乏透明度，導致買家難以辨別哪些項目在不發行碳信用的情況下仍會實施。“任何人都不應再購買這類產品，“現任非營利倡導組織環境保護基金會高級主管的馬丁斯説道。

達美航空拒絕置評。西班牙能源公司Acciona可再生能源部門的女發言人表示，該公司遵循聯合國指導方針，且"聯合國的目標是使這些投資具有吸引力，以促進清潔發展”。

碳信用需求激增源於企業在投資者、政府和消費者的壓力下減少淨碳足跡。超過5000家公司已簽署聯合國承諾，計劃在2050年前消除或抵消温室氣體排放。美國銀行研究發現，標普500指數中約三分之一企業作出此類承諾，較2018年的1%大幅上升。

根據環境金融數據提供商生態系統市場統計，包含CDM在內的自願碳市場交易額去年首次突破20億美元。碳信用行業組織"擴大自願碳市場工作組"預計，未來十年該市場規模將達到每年500億至1800億美元。

儘管這比歐洲等地政府為強制主要污染者限制碳排放而實施的嚴格總量控制與交易制度所催生的市場規模小得多，但自願市場在眾多企業標榜自身為環保衞士的努力中發揮着超乎尋常的作用。

清潔發展機制（CDM）是建立碳信用市場的早期嘗試。其設計者當時未能預見的是，在政府單獨補貼推動規模大幅擴張的刺激下，可再生能源會如此迅猛發展，這些補貼使得太陽能電池板和風力渦輪機部件價格隨之下降。如今，這類能源的發電成本已與化石燃料大致相當。

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項目執行官M·馬桑巴·蒂奧耶為CDM的遺產辯護，認為它加速了可再生能源行業的成熟，尤其在中國和印度。“若沒有CDM，現狀將截然不同，“他表示。

儘管原始CDM計劃在2012年後基本停止運作，但其項目多年來持續產生數百萬碳信用額度，其中許多近期湧入市場。

隨着CDM退出舞台，由環保和商界領袖建立的兩家非營利組織開始擔當碳信用認證機構，同時負責信用額度的註冊管理，確保每筆交易僅由單一主體買賣和認領。總部位於日內瓦的"黃金標準”（獲世界自然基金會等環保氣候組織支持）與華盛頓特區的Verra均表示，他們正在提升自願碳市場的標準，企業依賴其認證為碳信用購買背書。

黃金標準和Verra均在2020年停止認證新的可再生能源項目，承認這類項目通常能自主盈利。但兩家機構決定對清潔發展機制時期遺留的老項目既往不咎，允許其繼續發行新碳信用直至2030年左右，理由是撤銷認證將引發市場不確定性。

Verra首席執行官大衞·安東尼奧利反駁了"舊信用額度擠佔應得項目資金"的説法。Verra註冊平台包含眾多新型項目，例如用高效爐灶替代露天明火的計劃，或通過改良農業流程抑制二氧化碳排放的項目。

總部位於日內瓦的黃金標準首席技術官歐文·休利特表示，該機構職責是幫助市場購買高質量碳信用，而非充當監管者。

在自願碳市場中，與清潔發展機制時期可再生能源項目掛鈎的信用額度價格通常較低，反映出業界認為其減排效果有限。

《華爾街日報》對Verra和黃金標準認證的碳信用分析顯示，去年企業採購的碳信用中超過三分之一（5400萬噸）來自此類項目。

Spotify AB、波音公司、Lyft Inc.、達美航空等眾多企業大量購入了源自清潔發展機制、後經Verra和黃金標準重新包裝的碳信用。

Spotify拒絕置評。Lyft發言人表示將通過2030年前實現平台全電動化逐步停用碳信用。波音發言人稱其嚴格篩選所購碳信用以確保不會產生淨危害。

6月，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表示正在審查碳信用的質量及市場增長情況。該機構委員克里斯蒂·戈德史密斯·羅梅羅在演講中指出：“對透明度、可信度和洗綠行為的擔憂可能損害這些市場的完整性與發展。”

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委員克里斯蒂·戈德史密斯·羅梅羅，該機構於6月宣佈審查碳信用質量。圖片來源：瓦萊麗·普萊申/彭博新聞社美聯航首席執行官斯科特·柯比是對自願碳抵消持批評態度的人士之一，他指責這類交易讓購買者吹噓減排成果，卻未採取有效行動遏制氣候變化。他將這些信用稱為"近乎欺詐”，使CEO們"在現實世界未產生任何實質改變時，假裝自己為可持續發展做出了正確選擇”。

他表示美聯航致力於通過投資碳捕集技術及航空燃料替代品研發企業，實現長期淨零排放目標。

清潔發展機制源自1997年《京都議定書》，該協議允許工業化國家通過資助境外項目來完成温室氣體減排目標。

該計劃引發了大企業主導、政府資助的太陽能、風能和水電項目建設熱潮。根據氣候諮詢機構哥本哈根氣候中心對聯合國數據的分析，截至2011年底，該聯合國計劃已註冊近4000個項目，其中近半數為風電場或水電站，主要分佈在中國和印度。

《華爾街日報》分析顯示，2006至2012年間，中國具備碳信用交易資格的風電裝機容量年均增長70%以上，一度佔全國風電總裝機的90%——這意味着中國風電產業的很大一部分建設資金，至少部分來自尋求碳抵消的西方企業。

但中國風電存在消納難題，實際上這些碳信用對減排作用有限。卡內基梅隆大學研究人員指出，部分風機未能併網，而由於電網運營商優先選擇傳統化石能源，其他風機發的電也無法售出。

音樂流媒體平台Spotify在2021年作出激進的減排承諾時，選擇了購買碳信用來實現未來十年內有效消除温室氣體排放的目標。公司表示：“這不能是我們順帶做的事——必須將其融入日常業務中。”

根據其可持續發展報告，Spotify在2020年碳排放量為30.94萬噸。該公司此後購買了《華爾街日報》查證的20.2萬碳信用，其中半數來自清潔發展機制下的可再生能源項目。其中一批近6000個信用來自某發電集團建設的風電場，該集團2021年營收超80億美元，隸屬於三峽集團——即同名水壩的建造方，也是全球最大能源企業之一。

根據中國國家機構數據，這些風電場所在的甘肅省在2017年棄風率達33%，而黃金標準碳信用登記處顯示，同年Spotify購買的部分碳信用即產生於此。到2020年，該省棄風率仍達6.4%。

中國甘肅省一直難以充分利用其現有的風電資源。圖片來源：CARLOS GARCIA RAWLINS/REUTERS與其他公司一樣，Spotify也購買了更高質量的碳信用額度。Spotify購買的碳信用中約18%來自通常更昂貴的林業項目，例如巴拿馬一個旨在恢復因放牧而遭破壞土地的工程。

根據《華爾街日報》分析，在印度，獲得碳信用補貼的風電項目裝機容量在2006至2012年間增長了25倍，最終佔據該國風電總裝機容量的一半。

2011年，西班牙Acciona公司向聯合國清潔發展機制(CDM)申請為其在印度建設的一系列風電場生成並出售碳信用。據Acciona新聞稿顯示，Tuppadahalli風電場於2010年動工，次年即具備發電能力。2012年，聯合國批准該項目簽發碳信用，其依據的假設是：風電產生的清潔能源通過減少對化石燃料的依賴，每年平均可抵消12.9萬噸二氧化碳排放。

喬治城大學、弗吉尼亞大學和倫敦經濟學院的研究人員對此邏輯提出質疑。他們指出包括Tuppadahalli在內的265個印度風電項目本不應獲批，因為同類項目在不銷售碳信用的情況下仍具盈利性。

圖帕達哈利風電場在最初幾年並未出售任何清潔發展機制（CDM）碳信用額，直到2012年12月該項目在Verra平台完成註冊。2021年之前，Acciona公司僅售出少量碳信用，直到達美航空介入後情況才發生轉變。

根據新聞稿、公司聲明及《華爾街日報》對註冊數據的分析，達美航空2020年宣佈計劃在未來十年投入10億美元用於可持續發展項目，旨在通過投資更節能的機隊、大氣二氧化碳去除技術及購買碳信用等方式，成為"全球首家實現碳中和的航空公司"。

2021年4月，達美航空以3000萬美元從多個項目中購買了1300萬碳信用額，其中包括印度尼西亞雨林保護項目和圖帕達哈利風電場項目，這一信息源自新聞稿及《華爾街日報》對註冊數據的分析。

達美航空宣稱計劃投資10億美元以成為"全球首家碳中和航空公司"。圖片來源：David Zalubowski/美聯社根據Acciona公司與審核其新碳信用發行申請的審計機構之間的往來信函，Acciona解釋稱出售碳信用是因風電場運營成本上升導致項目收益下降，亟需資金支持。

Verra氣候、社區與生物多樣性標準項目負責人Christopher Chapman表示，Verra在審核過程中極少駁回新碳信用發行申請，因此批准了Acciona的請求。

弗雷德·德沃夏克對本文有所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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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2022年9月9日印刷版，標題為《可再生能源的成功扭曲了碳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