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速度,相同憤怒》評論:論普魯斯特與鮑威爾——《華爾街日報》
William H. Pritchard
尼古拉·普桑約1634-36年創作的《時光之舞》圖片來源:布里奇曼藝術圖書館佩裏·安德森是一位專攻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史學家。作為英國《新左翼評論》前編輯,自1960年代初以來,政治傾向始終是其著作的核心特徵。由於"文學性"一詞與其氣質相去甚遠,這位84歲散文家最新文集《不同的速度,相同的憤怒》中最具分量的篇章——對英國小説家安東尼·鮑威爾(1905-2000)的深度評述及其與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的"精微比較批評"(安德森語)——着實出人意料。作為上世紀無可爭議的小説巨匠,普魯斯特與"聲譽頗具爭議"的鮑威爾形成鮮明對比:前者擁有汗牛充棟的研究專著,而後者的長篇評述不過寥寥數本。更令人驚訝的是,通過安德森的論述,鮑威爾十二卷本《與時代合拍的舞蹈》竟呈現出與普魯斯特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分庭抗禮,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勝一籌的態勢。
安德森認為,所謂"普魯斯特崇拜"實為作繭自縛,而將其成就與讀者羣體更為小眾的作家相比較,反而能彰顯其價值。這種比較本身存在不對稱性,因為這篇應《倫敦書評》之邀撰寫於2018年的文章,本質是對《舞蹈》的禮讚,與普魯斯特的對比只是衍生判斷。《時光的兩位魔術師》一文令我和其他讀者震撼之處,在於其大膽地將享譽世界的文豪與備受爭議的作家相提並論。多年來我試圖為鮑威爾的《舞蹈》辯護時總遭遇阻力——人們慣常認為他筆下描繪的不過是英國上流社會"紈絝子弟"的狹隘世界。這種成見根深蒂固,不少經我熱情推薦嘗試閲讀該系列開篇《教養問題》(1951)的讀者,往往禮貌性翻閲後便束之高閣。這種情況絕不會發生在普魯斯特身上,因為人們默認嚴肅讀者理應投入必要時間研讀其傑作——儘管數十年前的初識者或未重温。
安德森先生的策略是通過指出普魯斯特在小説表現力方面無可爭議的卓越地位存在某些侷限,來褒揚鮑威爾的人物塑造天賦、多樣化的表達方式、心理深度以及喜劇性驚喜。例如,有人批評普魯斯特筆下某些反覆出現的角色缺乏深度,他們只是被召喚來表演那些經過精心排練的例行公事的漫畫式人物,比如外交官諾普瓦、自負的勒格朗丹、語言學家布里肖,或是科塔爾醫生及其努力跟上"小圈子"談話的嘗試。此外,還有數百頁內容被安德森先生用一個絕妙的短語描述為阿爾貝蒂娜"空洞的神秘"。安德森先生問道,當所謂的"直人"角色突然變成同性戀時,普魯斯特所謂的"反轉"又有多令人信服呢?這種反轉"席捲了他筆下人物的行列,在到來之前扭曲了所有的可信度"。
用安德森先生的話説,普魯斯特的小説首次將"敍事規模的宏大性與精細內省強度相結合——一個沉浸在持續內在性中的虛構宇宙"。鮑威爾的敍事則更加多樣化,不那麼持續不斷。如果小説中的人物可以被描述為"主角"或"配角"——配角只出現一兩次,因此只值得一提——那麼鮑威爾的《舞》包含了更多的"主角",安德森估計"是《追憶似水年華》中’主要’角色的兩倍"。這為鮑威爾的現實主義提供了論據,它放棄了精細、持續的內在性,轉而採用一種更為低調的呈現方式。安德森將這種"反語法"(即諷刺性的輕描淡寫)稱為"對響亮聲音的擋板",這在普魯斯特的作品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其主導模式是誇張,以其持久的輝煌壓倒一切。鮑威爾敍事中多樣化的表達方式尚未得到足夠的批評性讚賞,如果安德森先生有時似乎過於急切地列舉普魯斯特的"缺點",那是出於一種願望,即在這兩部巨大的系列作品之間稍微平衡一下。
大約100年前,埃德蒙·威爾遜在《阿克瑟爾的城堡》中首次對普魯斯特的小説進行了全面解讀。儘管威爾遜在文章第二部分對普魯斯特某些生活假設的真實性提出了尖鋭質疑,但他充滿敬意的評述依然極具説服力。他對普魯斯特"冗長不堪、無休止重複且最終幾乎令人難以忍受的論述"感到困擾,認為這可能引發讀者"反抗情緒"。在威爾遜看來,普魯斯特筆下人物在最終卷中突然衰老的描寫,通過"不斷強調這些屈辱與缺陷"給人帶來不適感。安德森先生否認自己的批評構成對這位作家的"否定",儘管他未引用威爾遜的文章,但本可以將其視為對普魯斯特——這位常被視為不容批評的作家——的寶貴批評。
更重要的是與之相關的假設:像安德森先生將普魯斯特與鮑威爾對立比較的做法是錯誤的。相反,他稱自己的"精細比較批評"是使兩位作家都受益的研究方法。作為對鮑威爾《與時代合拍的舞蹈》懷有近乎熱愛情感的讀者,沉浸於這部作品反而促使我重新認識普魯斯特的小説,而非讓我產生否定或貶低它的衝動。正是佩裏·安德森的學術成就激勵我再次研讀普魯斯特,同時他對安東尼·鮑威爾的原初批評也促使我再次閲讀《與時代合拍的舞蹈》。
普里切德先生是《蘭德爾·賈雷爾:文學生涯》等多部著作的作者,現任阿默斯特學院英語系榮休教授。
刊登於2022年9月24日印刷版,標題為《兩位時間的魔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