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希拉里·曼特爾（1952-2022）紀念特輯

希拉里·曼特爾2003年留影。圖片來源：CLARE PARK上世紀80年代中期，當希拉里·曼特爾居住在沙特阿拉伯時，國營媒體每天都會給她上一堂權力戲劇課。正如她在憑藉《狼廳》首次獲得布克獎後不久告訴我的那樣，在沙特電視上，她會看到統治家族的成員"握手，然後坐下來談判。某某王子稱讚某某王子。他們喜歡’稱讚’這個詞。你會看到他們在無聲的表演中互相稱讚。"

這位英國小説家因中風去世，享年70歲，她以歷史小説吸引並感動了數百萬讀者，這些小説揭示了那些無聲的權力表演背後的血肉和情感。她關於托馬斯·克倫威爾生平和時代的三部宏偉小説——亨利八世的首席幕僚，他監督了英格蘭與羅馬教會的決裂——剝去了歷史中一個紙板怪物身上的陳詞濫調和後見之明的外衣。其中兩部全球暢銷書獲得了布克獎；這些書很快就被高質量地改編成了舞台劇和電視劇。

曼特爾的都鐸王朝故事堅韌不拔，沒有陳腐之氣，幫助刷新了一個陳舊的類型。克倫威爾三部曲——《狼廳》（2009年）、《提堂》（2012年）、《鏡與光》（2020年）——以明快、緊迫、現在時的聲音快速推進，寫得節奏明快、充滿熱情。曼特爾在語言上既避免了古語，也避免了時代錯位，既摒棄了時代的浮華，又紮根於當時的措辭和思想：“我試圖讓我的讀者與他們一起向前走，“她在談到她的人物時説。“他們不知道故事的結局。他們無法得出教訓。”

這種振奮人心的風格源於對小説藝術的嚴謹追求，將其視為歷史記錄的豐富而非逃避。經過深入研究的史實構成了她的骨架，而小説則為這些骨架注入了血液、呼吸與靈魂。她讓逝者重生：作品中瀰漫着一種近乎哥特式的、亡魂近在咫尺的氛圍。“作為作家，我關注的是記憶——個人的與集體的記憶：那些不安分的亡魂正主張着他們的權利，“曼特爾在BBC瑞思講座中如此解釋。小説家的使命不在於"提供娛樂性的謊言”，而在於追尋隱藏的真相：“我開始施展技藝之處，正是官方敍事令人滿足的幻象破滅之時。”

曼特爾筆下的克倫威爾——那個飽受欺凌的鐵匠之子，最終執掌英格蘭命運——是個對權力假面充滿警惕的局外人。其創造者同樣以疏離的姿態審視權力，帶着終身懷疑論者敏鋭的觸角。她在英格蘭北部的工業小鎮由天主教徒父母（生於英格蘭，但有愛爾蘭血統）撫養長大。母親14歲便進入工廠做工，後來離開婚姻與一位姓曼特爾的男子同居；女兒隨了繼父的姓氏。她回憶道"童年於我如同古拉格；我被隔絕，漂泊無依。”

慢性疾病加劇了這種孤立。曼特爾灼人的回憶錄《放棄幽靈》（2003年）記錄了一條充滿傲慢診斷與誤診的陰鬱軌跡。被錯誤開具精神類藥物後，她二十多歲時才發現自己實際患有嚴重子宮內膜異位症。疼痛、疾病與拙劣治療讓她警覺到女性身體的危險潛能，以及男性對其施加的殘酷控制。疾病——它的威脅、發作與污名——使她成為那些"與自我疏離"的人之一。她筆下的都鐸王后被徵用為生育機器；她們的子宮成為國家事務。然而創傷性的身體政治卻結出了創作碩果。“書寫亨利王朝的美妙之處在於，“她曾告訴我，“你不必強行提升女性地位——她們本就是重要角色。”

在取得法律學位並經歷了一段塑造人格的老年社會工作者生涯後，曼特爾與地質學家丈夫傑拉爾德·麥克尤恩離開英國長達十年——先是在博茨瓦納，後至沙特阿拉伯。“流亡生涯讓人變得更為敏鋭，“她曾説。旅居海外期間，她潛心創作思想豐沛的法國大革命史詩，這部最終於1992年以《更安全的地方》面世的作品，展現了她與亡者對話的非凡通靈術。其他筆鋒鋭利、犀利而詼諧的小説則剖析了當代：《弗拉德》(1989)描繪工人階級天主教徒的精神煎熬；《超越黑暗》(2005)刻畫後工業時代英國城鎮景觀與心理圖景中的幽靈；《巨人奧布萊恩》(1998)以悲喜劇手法敍述喬治王朝時期愛爾蘭畸形秀藝人的故事，身體與文化的疏離主題在此交匯。

數十年來，她以描寫"古怪邊緣人物"的作品贏得日益高漲的讚譽，同時為報刊雜誌撰寫大量精闢老練的評論文章。最終，都鐸王朝向她招手：“我決定進軍英國曆史的核心地帶並插上旗幟。“她找到了焦點：暴發户克倫威爾的崛起、輝煌、越界與隕落。她找到了敍事聲音——部分靈感來自朝臣喬治·卡文迪什為克倫威爾庇護人沃爾西紅衣主教所寫的傳記。當她寫下少年托馬斯被暴虐父親毒打的開幕場景時，‘所有決定…都在瞬間完成，因為當我看見這個男孩躺在地上時，我正透過他的眼睛凝視——一切如電影般展開’。

這部"電影"的三部曲將這個尖刻的局外人變成了書店寵兒，架起了"文學"小説與暢銷書之間的橋樑，數百萬人欣然跨越。然而她始終勇敢獨特，不屬任何流派。她與傑拉爾德在德文郡海濱過着低調生活，而她那些橫跨世紀與大陸的饕餮智識散文始終保持着優雅風範。

曼特爾常能激怒傳統的虔誠觀念。她在2013年的文章《王室軀殼》中將凱特·米德爾頓（現威爾士王妃）描述為王朝戰略的"機器製造"工具——堪比克倫威爾風格。然而頗具她特色的是，這篇頑皮打破禁忌的文章筆鋒一轉，開始描述作者在白金漢宮宴會上觀察伊麗莎白女王的場景。曼特爾看到的不是威嚴面具，而是"那位年輕女子，在君主制將她凍結、變成符號之前的模樣”。等級制度轟然崩塌，一個被困在"頌揚"與表演背後的人終於走進光裏。

我們永遠讀不到曼特爾關於女王逝世的權威論述了。但她關於權力與失權的虛構作品永存，成為通往失落歷史疆域的珍貴門户。曼特爾對自己遙遠祖先知之甚少，但她確實發現曾祖母——來自沃特福德郡的凱瑟琳·奧謝——在德比郡定居的村莊有個特殊職責：“她是為死者整理遺容的女人”。多虧凱瑟琳的曾孫女，我們至今仍能聽見那些逝者的聲音。

本文作者湯金先生曾任《獨立報》文學版編輯。

刊載於2022年10月1日印刷版，原標題《豐盈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