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發明家》書評：巴克敏斯特·富勒的宏偉設計 - 《華爾街日報》

巴克敏斯特·富勒站在其發明的戴馬克松住宅模型旁，約攝於1930年。圖片來源：貝特曼/蓋蒂圖片社巴克敏斯特·富勒堅信通過設計能解決問題。事實上，他認為只要政客不橫加阻撓，地球號太空船（他為我們星球創造的術語）面臨的所有大小問題都能被天才們解決。對於20世紀那些未來主義問題解決者而言，富勒如同試金石，他構想出預製裝配式戴馬克松住宅等發明，以應對全球住房短缺問題。

這位永恆的樂觀主義者與局外人，從未停止將人類拉向更美好未來的嘗試。亞歷克·內瓦拉-李的權威傳記《未來發明家：巴克敏斯特·富勒的遠見人生》以前所未有的細節講述了富勒的故事。身為科幻小説家的內瓦拉-李先生長期深耕該題材寫作，他詳盡剖析了富勒的發明與創新理念，但真正的興趣似乎在於穿透神話外衣，還原富勒作為普通人的本色。這部傳記帶領讀者踏上漫長艱辛的旅程，見證富勒不知疲倦地投身於旨在改變世界的新事業，卻始終未能實現商業成功。

富勒的創意永不枯竭：他一生積累的手稿、筆記和草圖重達六噸多。1895年他出生於馬薩諸塞州米爾頓市，童年在緬因州海岸外的熊島度過。他曾兩度被哈佛大學開除，一戰期間在海軍擔任艦艇無線電操作員。後來富勒註冊了二十多項從未盈利的專利，創辦了多家倒閉的公司，設計了無數未能落地的項目。最終他成為南伊利諾伊大學卡本代爾分校的象徵性人物（更似名人而非普通教授），並找到了自己的使命——像吟遊詩人般向所有聽眾滔滔不絕地宣講美好未來，常常連續數小時在不同場所高速演講。他於1983年逝世。

富勒是一位自學成才的工程師和建築師，常常涉足那些他最多隻有粗淺知識的領域，但本質上他是個擅長用華麗辭藻包裝技術的科技思想家。例如，這是他關於人類的著名定義：“一個具有28個關節、基於適配器的自我平衡兩足生物；一座電化學還原工廠，內置分離式特殊能量提取物儲藏電池，用以驅動數千個附帶馬達的液壓與氣動泵……所有動作均由配備伸縮顯微自記錄測距儀的炮塔進行精妙調控。“這段描述或許晦澀難懂，甚至存在諸多謬誤，但無疑極具獨創性。

為何現在要了解富勒？內瓦拉-李指出，富勒的思想對硅谷文化形成具有關鍵影響，審視其成敗得失或能照亮當下時代的技術迷思。（儘管當今科技行業失敗案例比比皆是，我們卻對其知之甚少。）

這位特立獨行的發明家雖堪稱先知，卻因認知偏見和對形態世界創造機制的盲目假設而屢屢受挫。富勒特定的思維侷限往往制約其技術探索，並削弱其設計方案的可行性。

以1930年問世的"戴馬克松住宅"為例，這個受亨利·福特流水線啓發設計的預製圓形住宅模型，被富勒宣稱為全球住房危機的解決方案。內瓦拉-李評價道：“與後世眾多初創企業創始人如出一轍，富勒通過誇大其技術重要性來推銷未經檢驗的發明。“該項目最終流產——在經濟大蕭條時期推銷如此新奇古怪的產品本就舉步維艱。但住房生產工業化嘗試屢屢失敗的根本原因在於：房屋是高度差異化的商品。僅以2022年為例，美國就有43.5萬家住宅建築企業，而全球主要汽車製造商僅有14家。

Dymaxion汽車——源自勒·柯布西耶關於卵形體可最小化風阻的洞見——與住宅設計同期誕生，正如內瓦拉-李所言，它被構想為"能自行駛離的房屋組件”（“Dymaxion"是富勒自創的合成詞，融合了DYnamic動態、MAXimum最大化與tensION張力；他不僅將其用於設計命名，還用於小憩時刻表與日記記錄）。這款流線型三輪車長達19英尺，後置發動機搭配轉向後輪。儘管獲得空前宣傳——富勒曾載着埃莉諾·羅斯福和阿梅莉亞·埃爾哈特駛入白宮——卻終未實現量產。但其圓潤車頭卻奇妙地預示了大眾麪包車的誕生，後者成為嬉皮士時代的永恆象徵，而彼時富勒的設計理念正被奉為圭臬。

“瞬態化"是更具生命力的理念。這個1938年由富勒提出的術語，描述技術進步如何以越來越少資源實現越來越多效能，使人類得以舒適棲居而不耗盡地球資源。內瓦拉-李認為這是富勒最具持久性的思想，且被他推向極致：“瞬態化終將導向無所不能卻無需一物的境界”，富勒宣稱；如今最重要的技術進步皆關乎編碼、軟件與互聯網，我們或許比想象中更接近瞬態化。

富勒1948年開始構思的網格穹頂，作為頌揚戰後美國工程智慧的新建築形式，確立了其發明者的一流建築師地位。這無疑是富勒最成功的實體發明，也是其名諱最常關聯的創造。這類輕質球體結構通常由三角形、方形、菱形或六邊形構成，嚴格依照"弦長係數"規範沿大圓軌跡規律排布。

“儘管他強調其結構效率，”內瓦拉-李寫道，“但它第一個真正的好處是幾乎可以零成本製作原型，其三角框架既因其美學特質也因實際強度喚起了對明日科技的想象。正如建築評論家勞埃德·卡恩——一位由粉絲轉變為尖鋭批評者——後來對穹頂的評價：‘它們看起來激動人心且具有革命性，承諾了數不清的優勢，簡單的幾何形態極具吸引力，而且它們還很上相。’”

富勒還提出了“張力完整性”（tensegrity）的概念——這個他在1950年代末創造的術語，用來描述一種通過“張力整合”維持建築材料精密平衡、防止剪切破壞的結構原理。由於這類結構極其輕量化，富勒認為可以建造覆蓋整座城市的張力穹頂。1959年，他提議在曼哈頓上空建造這樣一個穹頂。但最終沒有任何大型張力穹頂被實際建成。

除了這些發明和新奇概念，富勒還涉足更宏大的構想——比如戴馬克松地圖和世界遊戲——旨在為全球性問題（從世界飢餓到氣候變化）設計解決方案。但富勒並未真正理解“設計”在不同尺度下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事物。

在建築或工業產品的尺度上，設計師或建築師能完全掌控最終形態。正如內瓦拉-李所述，富勒對控制極度執着。他比我們更清楚什麼對我們有益：這無疑解釋了為什麼他的戴馬克松住宅將所有功能內置，幾乎不給居住者的偏好留出靈活空間。但這一特點也使得該住宅無法滿足許多潛在居住者的需求。

內瓦拉-李先生的敍述引發了關於富勒世界觀和議程哲學根源的一些有趣推測。有充分理由相信富勒不接受進化論，並將世界視為智慧神靈的創造。他的傳記作者證實，他認為上帝是"超越人類智慧的更高智慧體”，並質疑達爾文關於"簡單形態可以發展成複雜有機體"的論斷。換句話説，我認為富勒假設"地球號太空船"是由更高存在的"智能設計"創造的，其問題同樣可以通過人類的智能設計來解決。

藝術家繪製的巴克敏斯特·富勒穹頂覆蓋曼哈頓部分區域的構想圖。圖片來源：R·巴克敏斯特·富勒遺產委員會因此不難理解，富勒對城市及大都會區域的論述幾乎毫無實用價值——這些區域同樣是從簡單形態演變為複雜系統，看似沒有整體宏偉設計，也絕對不存在任何"掌控者”。與極繁主義的建築設計不同，城市規劃充其量是極簡主義的，涉及設定邊界和提供支持，同時放棄控制權。

除了抱怨限制其創作議程的法規外，這些似乎都引不起富勒的興趣。富勒的建築形態——無論是戴美克松房屋還是網格穹頂——都採用圓形基底，且最適合置於開闊場地中央。而密集城市從來不以圓形基底構成，其形態或多或少呈矩形，沿着線性街道緊密排列。獨居鄉野者可以住冰屋或圓錐帳篷，但在重視鄰近性與通達性的城市裏則行不通。富勒追求宏大設計時，未能理解人羣自組織構建豐富複雜城市形態的高度創造力——正如他無法理解自組織基因形成更復雜自然形態的過程。

巴克敏斯特·富勒的技術洞見雖然令人印象深刻，但並非當今所需。我們不需要宏大的設計，也不需要掌控型設計師來主導我們未來的選擇。我們需要的是能讓我們在遵守共同商定的規則的同時，保持自由行動、追求夢想的機制——這些規則將確保我們的自由不會對他人或地球造成傷害。我們可以大膽構想共同的未來，也必須接納適當的技術，但前提是這些技術不會依賴於那些自認為最懂如何讓我們更安全、更幸福的人施加的日益嚴苛的社會控制。

安吉爾先生是紐約大學城市規劃學教授。

刊載於2022年10月1日印刷版，原標題為《巴克敏斯特·富勒的宏大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