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宗教警察點燃導火索後,伊朗經濟癱瘓持續引發抗議
Benoit Faucon
德黑蘭——持續三週席捲伊朗的抗議活動始於頭巾,但正演變成一場更廣泛的運動,其背後是中層階級對國家經濟崩潰的憤怒。
自9月16日22歲女子瑪莎·阿米尼因涉嫌違反嚴格着裝規定被拘留後死亡以來,伊朗龐大的城市中產階級成為數十個城市示威活動的主要推動力量。通過口口相傳組織、在社交媒體上擴大影響,他們的訴求迅速從女性權利轉向要求終結控制社會方方面面的伊斯蘭治理體系。
“女性、科技和貧困這個三角關係是示威活動背後的推動力,“德黑蘭商人莫斯塔法·帕克扎德説,他為外國公司提供伊朗商業戰略建議。“年輕人感到他們的生活正因所面臨的重重限制而被徹底摧毀,“他説。
中產階級在1979年伊斯蘭革命後維持了伊朗的穩定,並在美國等國因其核技術、彈道導彈以及支持該地區的恐怖主義和民兵組織而實施制裁期間成為經濟引擎。過去40年,伊朗中產階級持續增長至人口的60%,儘管經歷了毀滅性戰爭和多次油價暴跌,強大的教育體系仍培養出大量醫生、律師、工程師和商人。
如今,中產階級正承受着50%的通脹壓力,以及今年跌至歷史最低點的貨幣里亞爾。目前,超過三分之一的伊朗人生活在貧困中,而2015年這一比例為20%,中產階級已縮減至不足全國人口的一半。
多年來,人們對經濟狀況以及未能恢復國際協議(該協議以伊朗對其核計劃實施嚴格但暫時的限制為條件解除對伊制裁)感到日益憤怒。
“這些抗議活動的根源是經濟問題,你現在看到的是爆發,“一位52歲的家庭主婦説,她一直在德黑蘭北部富裕的街道上抗議,摘下頭巾與其他女性人羣一起揮舞。她和她經營小食品生意的丈夫已經耗盡了積蓄,通貨膨脹威脅着他們的中產階級生活方式。他們曾經擁有多處房產,但已經賣掉一些來籌集現金。她説她過去每兩年就會買一輛新車,用舊車換新車,但最近她賣掉了自己的車以償還貸款。
這位家庭主婦説,週五抗議時,一些便衣警察因她沒戴頭巾而對她大喊大叫,並襲擊了她附近的兩名女性抗議者。她説,一些警察開了槍,她被伊朗警方用來驅散人羣的類似霰彈槍的武器發射的橡膠彈擊中。
“槍聲非常可怕,像真槍一樣,“她説。但既然已經被擊中,她説,“我不怕橡膠彈。我會再去抗議。”
據人權組織的估計,伊朗抗議活動中至少有50人死亡,數千人受傷或被捕。
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美國針對伊朗石油工業和金融業的制裁是拖垮伊朗經濟的主要因素,切斷了該國與美元的聯繫。
儘管如此,根據馬里蘭大學國際與安全研究中心和總部位於加拿大、專注於伊朗的民意調查公司IranPoll一年前對1000名受訪者進行的調查顯示,約63%的伊朗人將國家的財政困境歸咎於國內經濟管理不善和腐敗,而非制裁。
伊朗曾是世界最大的石油生產國之一,如今日產量約為250萬桶,遠低於1970年代的600多萬桶和2016年的400萬桶。經濟學家表示,疫情後經濟增長的收益部分被失控的通脹所抵消。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上週發佈的一項研究,制裁後大學畢業生的就業率下降了7%,男性技術工人的工資下降了近20%。
今年早些時候,第一波示威活動開始,由代表石油行業工人和教師的工會領導,他們的工資已降至貧困線以下。工人們表示,他們難以負擔意大利麪或漢堡肉等伊朗主食。
工會呼籲其成員加入運動,以結束阿米尼女士被指控違反的強制頭巾法。
伊朗婦女在德黑蘭的一個傳統集市購物。照片:atta kenare/法新社/蓋蒂圖片社近日,德黑蘭阿拉梅塔巴塔巴伊大學的學生們響應這一主題,高呼:“貧困、腐敗、暴政。這個獨裁政權去死。”
伊朗獨立研究機構"人文伊斯蘭研究所"所長法爾沙德·莫梅尼向半官方媒體伊朗勞工新聞社表示,伊朗貧困問題反彈的規模"在過去100年中前所未有”,可能引發國家動盪。
部分伊朗領導人敦促政府傾聽抗議者訴求。與最高領袖哈梅內伊關係密切的宗教學者努裏-哈梅達尼上月在其官網表示:“當局必須聽取人民訴求並解決問題。”
但抗議者要求政府下台並終結伊斯蘭制度的主張,使得其與德黑蘭當局的斡旋空間極為有限。哈梅內伊本週將抗議活動定性為美以等外國勢力煽動的暴亂,並對當局鎮壓行動表示支持。
“這無關伊朗的頭巾法,“哈梅內伊周一在推特表示,“事關伊斯蘭伊朗的獨立與抵抗。”
對1979年後的許多伊朗中產而言,相對自由的經商環境緩解了他們對政治壓迫及世俗社會強加伊斯蘭保守價值觀的不滿。政府還重新分配了巴列維王朝時期集中於精英階層的石油財富,提供免費醫療、教育和計劃生育服務。
伊朗完善的教育體系為農村人口提供了社會流動和置業通道,大學文憑成為從醫、從政等職業的通行證。
截至2015年,伊朗的人類發展指數——這一聯合國衡量標準包含社會平等、教育水平和預期壽命——已超過墨西哥、烏克蘭、巴西和土耳其。
當年,伊朗民眾期待與美國、歐洲強國、俄羅斯及中國達成的協議能終結其核計劃導致的多年國際孤立。以接受嚴格但臨時的核活動限制為交換條件,伊朗得以解除大部分國際制裁,重新與西方多數國家開展貿易。
但效果有限。2016年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後,許多西方企業迴避與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合作。自2018年特朗普讓美國退出核協議並重啓制裁以來,更多伊朗中產階級重新陷入貧困。
伊朗中產階層曾寄望於哈桑·魯哈尼等改革派政治候選人(魯哈尼於2013至2021年領導國家)。民調與訪談顯示,這一選民羣體已對通過投票實現政治變革失去信心。去年,當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甚至不允許象徵性的改革派候選人蔘選總統時,投票率創下歷史新低。
伊朗青年走過繪有最高領袖阿亞圖拉阿里·哈梅內伊(左)及其前任阿亞圖拉魯霍拉·霍梅尼肖像的壁畫。圖片來源:Morteza Nikoubazl/NurPhoto/Getty Images魯哈尼的繼任者易卜拉欣·萊希曾執掌伊朗高壓司法系統,他主張經濟自給自足並加強與俄羅斯和中國的貿易往來,而非西方國家。
“伊朗沒有任何減壓閥——沒有經濟機會、沒有社會機遇、沒有政治出路,只有高壓陰雲籠罩,“英國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中東及北非項目副主任薩納姆·瓦基爾表示。
德黑蘭一位40歲的商人表示,通貨膨脹和動盪的經營環境擊碎了他開咖啡店的計劃。他原本還計劃在德黑蘭銷售進口香水,但相關談判已終止。由於費用過高,他取消了婚禮計劃。那些曾經負擔得起的昂貴襯衫和伊斯坦布爾、迪拜度假之旅都已成過往。
“我的夢想全都蒸發了,“他説,“人們疲憊不堪且充滿絕望。”
2017年及2019年,伊朗全國爆發了根植於經濟不滿的抗議活動。據非營利人權組織大赦國際報告,伊朗當局對這兩次運動進行了暴力鎮壓,2019年事件導致逾百人死亡。
波士頓社會科學諮詢公司"國家安全創新"2019年為美國國防部撰寫的報告指出,伊朗抗議者現在"主要來自貿易運輸等較高收入行業”,且"正由受過良好教育的精英階層組成”。該研究預測,伊朗中產階級在抗議活動中日益增強的作用將引發更多不穩定因素,並招致政府變本加厲的鎮壓。
財富如今集中在少數人手中,這加劇了人們對伊朗精英階層成員的怨恨,這些人被廣泛懷疑通過逃避制裁牟取暴利。
德黑蘭的商人們表示,經濟越來越多地被與國家結盟的團體接管,從公共養老基金到宗教基金會,再到伊斯蘭革命衞隊擁有的實體,給真正的私營部門留下的喘息空間很小。
根據伊朗福利部的數據,現在伊朗最富有的10%家庭獲得了國民總收入的31%,而最底層的10%僅獲得約2%。這意味着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伊朗的經濟不平等程度與美國相當,遠高於阿拉伯聯合酋長國、伊拉克或以色列等該地區其他國家。
由於費用問題,許多伊朗人從飲食中去掉了肉類,而豪華汽車展廳卻人滿為患。33歲的德國豪華品牌梅賽德斯-奔馳的銷售員Alireza Ghasemi表示,在宣佈五年禁令後將再次允許進口後,他有160名買家排隊等待搶購這些車輛。這些車的售價高達97,000美元——相當於伊朗出租車司機半個世紀的收入。
致信 Benoit Faucon,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2年10月5日印刷版,標題為“經濟困境加劇伊朗抗議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