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脱藝術家》評論：為猶太人大屠殺敲響警鐘——《華爾街日報》

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鐵絲網。攝影：湯姆·斯托達特檔案1942年3月，一名年輕的斯洛伐克猶太難民開始了長達兩年的地獄之旅，其慘烈程度堪比但丁筆下的《地獄篇》。作為奧斯維辛的奴工，沃爾特·羅森伯格經歷了飢餓、酷刑，目睹了連但丁都難以想象的暴行。他始終以驚人的記憶力記錄着納粹屠殺機器的每個細節——從被火車批量運抵集中營入口坡道的男女老幼人數，到他們的抵達日期與出生地，幾乎所有這些人最終都被送進了毒氣室。

自幼展現出數學天賦與全息記憶能力的羅森伯格，並非在進行記憶訓練。他誓要將這些數據證據與親歷證詞公諸於世。為此，他必須首先逃離這座人間煉獄。

英國作家兼記者喬納森·弗裏德蘭在《逃脱大師：逃離奧斯維辛向世界告警的人》這部震撼人心的歷史紀實中，講述了羅森伯格如何成功逃脱，以及世界對其血淚控訴的回應。弗裏德蘭為這位被忽視的大屠殺抵抗英雄繪就的驚心動魄肖像，為這個正被淡忘的黑暗歷史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羅森伯格14歲時，他的家鄉特爾納瓦被劃入新成立的希特勒盟友斯洛伐克共和國。很快，特爾納瓦的所有猶太人被禁止上學、不得從事大多數工作、限制公開活動時間，並被迫佩戴黃色大衞之星。

1942年初，納粹的壓迫進一步加劇，包括17歲的羅森伯格在內的猶太青年男性被命令準備"重新安置"（實為驅逐）至不明地點。羅森伯格拒絕服從。他扯下黃色星星標誌，獨自逃往匈牙利邊境希望加入抵抗組織。被斯洛伐克守衞抓獲後，他被送往諾瓦基勞改營。不久後他再次逃脱，也再次被捕。這次他被塞進運牛車送往馬伊達內克集中營。

即便看到這個沒有樹木、聳立着瞭望塔和鐵絲網的集中營時，羅森伯格仍在尋找防禦工事的薄弱點。隨後他的注意力轉向那些形如鬼魅的囚犯——他們骨瘦如柴，眼神呆滯，剃着光頭，穿着破舊的條紋囚服。他很快意識到這裏不是普通監獄：“這些人不是地獄幽靈，而是來自斯洛伐克的猶太同胞。“在人羣中，他遠遠瞥見了同樣被困的哥哥薩米，只能抬手示意。這成為他們最後的告別。

不久後，羅森伯格主動申請轉往另一個勞改營。當他看到每天都有成堆的囚犯屍體被運往馬伊達內克焚屍爐時，他確信無論這列火車開往何處，都是自己活着離開的唯一希望。

然而，當他在1942年6月30日抵達奧斯維辛時，看到的卻是瘦骨嶙峋的囚犯，他們虛弱得彷彿隨時會在他眼前斷氣。這些囚徒駭人的狀態，與環繞營地的森嚴防禦工事——由機槍堡壘瞭望塔、掃射的探照燈、黨衞軍守衞和蓄勢待發的警犬組成的精密網絡——形成鮮明對比，這讓他不禁疑惑：“這裏究竟藏着什麼秘密，值得如此嚴防死守，絕不允許任何人逃脱？”

隨着工作調動穿梭於龐大的集中營區，他逐漸揭開了這些秘密。從為法本化工集團新建工廠從事壓垮脊樑的苦役，到清理運送新囚犯的惡臭污穢的運牛車廂，再到收集篩檢新死者遺物的恐怖差事。羅森伯格發現，那些堆積如山的“存貨”——不僅包括各式衣物珠寶，還有從女性頭上剃下的頭髮和口中拔出的金牙——都屬於奧斯維辛的“生意經”。許多物品被納粹看守或囚犯當作“工作福利”私藏，或在營內換取食物與特權，其餘則運往德國銷售牟利。

當他被調任登記員，負責記錄營地四座大型毒氣室（每次可屠殺約2000人）及配套焚屍爐（日處理超4000具屍體）的每日死亡人數時，血腥的真相終於赤裸裸地展現在羅森伯格面前。

這就是納粹駭人聽聞的秘密：“重新安置”實為屠殺的委婉説法。羅森伯格此刻明白，若第三帝國意圖繼續向德國公眾、全世界，尤其是對數百萬被誘騙赴死的民眾隱瞞其種族滅絕目的，將囚犯與真相牢牢封鎖在集中營內至關重要。

羅森伯格決心逃離以警示世界。

他深知這個想法近乎瘋狂。此前從未有猶太人成功逃離奧斯維辛集中營。最初從斯洛伐克驅逐至奧斯維辛的600名猶太男性中，僅剩羅森伯格及其獄友阿爾弗雷德·韋茨勒倖存。兩人共同策劃了逃亡計劃。1944年4月7日，他們鑽入木製掩體下方，用汽油與煙草的混合物掩蓋氣味以迷惑警犬。他們紋絲不動地潛伏三天後，開始了穿越波蘭進入斯洛伐克的險象環生的夜行之旅。三週後，他們向倖存的猶太社區領袖講述了真相。

兩人的證詞被整理成詳細報告，標題使用了逃亡者的新化名——羅森伯格此後終生沿用“魯道夫·弗爾巴”之名，韋茨勒化名“約瑟夫·拉尼克”。五月，這份文件被送至匈牙利境內的猶太團體、政界人士及天主教領袖手中，而當時該國大批猶太人正被源源不斷運往奧斯維辛。

事實證明，當時與納粹結盟的匈牙利攝政王霍爾蒂正急於與希特勒劃清界限。為爭取盟軍好感，霍爾蒂援引該報告叫停了尚未被圍捕的布達佩斯20萬猶太人的驅逐行動。

然而，當這份報告送達盟軍時，他們雖震驚卻難以置信，最終未採取行動。事實上，美國總統富蘭克林·D·羅斯福和英國外交大臣安東尼·艾登早在1943年就從線人處獲知了大屠殺的目擊證詞，包括波蘭外交官揚·卡爾斯基的陳述。盟軍的一致回應是：阻止種族滅絕的最佳方式就是擊敗德國。

戰後，弗爾巴成為著名生物化學家，先後在共產主義時期的捷克斯洛伐克、以色列和加拿大工作。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他逐漸變得性格乖戾、好鬥，屢次以有時近乎惡毒的方式譴責大屠殺時期猶太領袖未能拯救更多同胞——這或許導致了他如今相對被忽視的境遇。是時候表彰他了，正是他那不可思議的壯舉，從納粹滅絕行動中拯救了無數猶太生命。

科爾女士是回憶錄《劇痛之後：新生》的作者。

刊載於2022年10月8日印刷版，標題為《鐫刻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