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藝術家一樣觀察》書評:去,看,愛!——《華爾街日報》
Dominic Green
林肯·佩裏臨摹彼得·保羅·魯本斯1610年油畫《十字架升起》的素描稿。圖片來源:林肯·佩裏一幅畫或許抵得上千言萬語,但千言萬語卻難及一幅畫。“文字是一種不純粹的媒介,“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34年評論沃爾特·西克特的文章中寫道,“不如直接降生在繪畫的靜默王國。“學者們常談論"閲讀"一幅畫,彷彿它是受社會語境定義的文獻。然而若詢問畫家,他們會用渴望觸及音樂喧囂王國的語言(“線條”、“和諧”、“色調”、“韻律”)來描述技術構建。
畫家解讀畫作的方式令人想起歌德的論斷:“建築是凝固的音樂。“畫家林肯·佩裏在《像藝術家一樣觀察》中採用了這一視角,這部迷人而富有教益的作品混合了回憶錄與行業秘辛。佩裏寫道,藝術不必通過闡釋"某些社會學或政治論點"來證明其存在價值。觀賞繪畫的體驗可以"自給自足,如同聆聽音樂”。閲讀展籤是可選項,而真正看見畫作——佩裏承認——既是強制要求,也是難以抗拒的衝動。
一條自傳線索貫穿《像藝術家一樣觀察》,從1960年代末在弗裏克美術館的迷幻頓悟,到多次赴歐洲特別是意大利的朝聖之旅。佩裏認為,博物館不只是"靜態的文化墳墓…被權貴用來灌輸、恫嚇與征服”。藝術品是物質實體,旨在我們的視覺中煥發生命。無論畫框之內,還是尤其對於壁畫與雕塑而言的框外空間,建築都在創造着音樂。
一門持續聚焦帕特農神廟的藝術史概覽課程,為年輕的佩裏先生打開了"形式思維可能性"的大門。當他以"更清醒卻少了幾分宇宙狂喜的心境"重返弗裏克美術館時,他看透喬瓦尼·貝利尼《沙漠中的聖方濟各》(約1475-80年)那"近乎攝影的寫實主義"實則在進行"抽象遊戲”。貝利尼用"大量梯形結構"構建出"深邃而色彩豐盈的風景畫”。這種建築形式服務於其內容——通過夢幻般的光影暗示烏爾比諾基督教天堂的"温柔冥想”。
佩裏指出,繪畫空間不僅是技術問題,更是"深刻的隱喻”,與敍事效果密不可分。我們"細察貝利尼畫作的每一寸,因為上帝藏於細節",但《聖方濟各》實為由五個菱形"空間定位點"構成的視覺幻象。這些點位"如同舞台景片層層遞進,在深度劇場中漸次推遠"。由此佩裏得出關鍵洞見:貝利尼"以極淺浮雕表現宏大深度,層層平面疊加"的建築式手法,恰似帕特農神廟的大理石淺浮雕。畫作與雕塑中的平面都"基本平行於畫面",且"如扇形展開的撲克牌般相互交疊"。
這種構想雖難以憑空想象,但在視覺引導下卻清晰可辨。所幸作為大衞·R·戈丁出版社的出版物,佩裏用素描圖解其論述。他繪製的帕特農神廟大理石坐像示意圖中的平面,與《聖方濟各》結構草圖裏的岩層平面驚人相似。若以藝術家視角觀察,藝術史非線性演進,而似"非線性拼被",天才們不斷重構前人影響,添綴新片段。對藝術家而言,逛博物館成了尋找"精神同源"與創作原料的旅程。
我們的下一課從佩裏先生的下一站——盧浮宮停車場開始,他在那裏睡在一輛大眾露營車裏,之後便開始思考委羅內塞的鉅作《迦拿的婚宴》。這簡直是建築般的構圖:婚宴場景設置在兩根後退的柱廊之間,上方是一個戲劇性的陽台俯瞰着。生動的賓客和豐富的色彩讓佩裏先生想起了“一場1960年代嬉皮士的盛大狂歡”,但他也注意到委羅內塞如何用“大面積剋制的色調”來經營空間。這種“色彩的低音持續”使得“粉色、藍色和金色衣物的片段[得以]唱出各自的音符,形成一幅明亮顏料流動的掛毯。”
一幅畫作如同一首樂曲般展開,其線條和筆觸引導觀者的視線在畫布上游走。在慕尼黑,佩裏先生被瓦西里·康定斯基的《構圖七號初稿》(1913年)中“色彩斑斕的碎片”所震撼。康定斯基“要麼被聯覺詛咒,要麼天賦異稟”,因此他能聽見色彩;他描述綠色與小提琴的中音位置相和諧。儘管這對康定斯基而言可能極為迷人,但通過佩裏先生的洞見,我們更深入理解了他的畫作:康定斯基“令人眩暈的空間漫遊”的構圖與執行方式,竟與老勃魯蓋爾的《叛逆天使的墮落》(1562年)驚人相似。康定斯基和勃魯蓋爾都將“色彩作為表現性姿態”,兩者都“不依賴任何可辨識的光源”,因此每一處色彩都落在“自身發光的位置”。他們都“傾向於先將顏色擦入畫布,再疊加第二形態”。僅憑這些實踐者的獨到見解,佩裏先生的書就值得購買。
沒有任何事物能替代場所的力量。佩裏先生前往庫爾貝的奧爾南、拉斐爾的烏爾比諾和皮耶羅·德拉·弗朗切斯卡的阿雷佐,去感受他們眼中的世界。佩裏認為,沒有什麼比將你的眼睛和大腦置於與作品相同的空間中更好的了。如果你站在奧拉齊奧·真蒂萊斯基的《約瑟與波提乏之妻》(1630-32年)前,你會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可能被忽視的問題。觀者身處何處?為何我要觀看這一私密場景?
與布里奇特·賴利(另一位藝術評論極具價值的畫家)一樣,佩裏先生對藝術創作中的智力挑戰有着實際把握,並對視覺傳達的實用性有着深刻理解。對於雕塑或佩裏在弗吉尼亞大學創作的那類壁畫,你必須親臨現場。貝尼尼的《聖特蕾莎的狂喜》是羅馬勝利聖母堂科爾納羅小教堂的核心,八位科爾納羅家族成員"從兩側牆上的劇院包廂凹處加入我們,凝視這位暈厥的女士"。他們的對話是她"凝固音樂"的一部分,他們的窺視也是我們的。
福樓拜曾説,用一種藝術形式解釋另一種是"荒謬的"。但有時,這是必要的。佩裏先生建議每位讀者在藝術王國中"創造自己的壯遊"。大眾露營車可選,但這本指南必不可少。
格林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皇家歷史學會會員。
刊載於2022年10月15日印刷版,標題為《如何觀看一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