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與現實:安妮·埃爾諾,一位自我民族誌學者——《華爾街日報》
Sam Sacks
2022年5月的安妮·埃爾諾。圖片來源:萊昂納多·森達莫/蓋蒂圖片社在帕特里克·莫迪亞諾獲獎八年後,諾貝爾委員會將這一世界最負盛名的文學獎項授予了另一位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她的作品同樣以短小精悍、相互關聯的文本見長,深入挖掘記憶、自傳與家族史的素材。如果説兩位作家都不可避免地繼承了普魯斯特的衣缽,他們卻將這份遺產引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莫迪亞諾的作品陰鬱神秘,充滿缺失感的縈繞,將對於過去的追問處理成永無止境的偵探故事;而埃爾諾則以更為冷靜的目光審視自身生活與背景,運用她所説的"對細節的關注、描述性過去時的使用、事件分析"等臨牀工具。她的作品直面父母的死亡、最初的性體驗、23歲時的墮胎經歷以及與一個粗魯年輕男子的中年戀情——這些飽含激烈情感的主題,被她以刻意保持的距離感和來之不易的客觀性呈現出來。
她創作方法的嚴謹與精妙意味着,我們必須審慎看待關於她獲獎同時肯定了當下流行的自傳體小説趨勢的説法。埃爾諾的作品比大多數當代回憶錄與小説混合體裁的作品更具思想深度,後者通常強調作者的"他者性",挖掘某些被壓抑的創傷,其功能與治療課程相差無幾。但埃爾諾的寫作與其説是懺悔,不如説是紀實。正如她所言,以"自我民族誌學者"的身份寫作,她得以賦予個人經驗更廣泛的意義,在讀者中營造一種奇妙的共鳴——迄今為止這個讀者羣雖小卻極為熱情——彷彿她也為他們發聲。她書中的"我"既是人物也是場景,更是一個具象化的空間——在此處即女性的身體——在這裏發生着具有心理、社會及政治意義的事件。
因此,她的著作所共同講述的個人故事,也是二戰以來法國的故事。埃諾女士1940年出生於諾曼底一個貧窮的工業小鎮。她的父母是工廠工人,後來晉升為當地市場和咖啡館的老闆。埃諾女士在她最有力的兩本書《一個男人的位置》(1983年)和《一個女人的故事》(1987年)中詳細描述了他們的生活,捕捉到了他們作為被認為低人一等的省級工人階級的幸福和羞恥。她的童年是由父母對他們處境的強烈自豪感以及他們同時希望她逃離這種處境的渴望所決定的,主要是通過變得有文化並嫁得好。“我既確信她對我的愛,又意識到一個明顯的不公,”她在談到母親時寫道。“她整天賣牛奶和土豆,這樣我就可以坐在演講廳裏學習柏拉圖。”
埃諾女士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父母的願望,20多歲時結婚,生了兩個兒子,當了一名教師,表面上成為了中產階級成就的典範。儘管這段時間有滿足感——她於1980年離婚——她在《冰凍的女人》中描述了她內心生活逐漸被膚淺的小資產階級追求所取代。在外表的體面中迷失的還有性激情的混亂。埃諾女士認識到,女性性行為既是女性身份的核心——“沒有什麼,不是智力、教育或美貌,比一個女孩的性聲譽更重要,”她在《歲月》(2008年)中寫道——在禮貌的社交場合又是不可言説的,她的書旨在直面這種沉默的共謀。《發生》(2000年)記錄了她1963年非法且極其危險的墮胎經歷,是最令人震驚的第一手證詞。同樣詳細記錄的瘋狂在《簡單的激情》中生動展現,講述了她48歲時與一位俄羅斯外交官的短暫但全情投入的戀情。
埃爾諾女士的作品由多位譯者翻譯成英文,在獨立出版社七故事出版社出版,其中最常見的是塔尼婭·萊斯利和艾莉森·L·斯特雷耶的譯本。她標誌性的平板寫作風格簡潔質樸,通過細節的層層累積形成穩定的節奏感而獲得力量。這種反美學手法既避免了感傷主義的矯飾,也折射出埃爾諾的階級出身。“我無權採用藝術化的表達方式”,她在《一個男人的位置》中寫道,“沒有抒情的回憶,沒有勝利式的諷刺展示。這種中性的寫作方式對我而言很自然。就像我給父母寫信告知近況時使用的文體一樣。”
作為這些精雕細琢作品的補充,埃爾諾也出版了她在危機時期撰寫的部分日記。最新英譯本是由斯特雷耶翻譯的**《迷失》**(2001年)。這些文字將我們帶回作者對那位俄羅斯外交官的痛苦迷戀時期,那時她生活在"期待與懊惱、冷漠與慾望之間"。雖然屈辱感依然被尖鋭地描繪,但比起《簡單的激情》中經過淬鍊的情感,這些日常記錄所捕捉的情緒更為狂野原始。相對鬆散的日記體例凸顯了埃爾諾在凝練與全面之間的張力。她努力創作精悍完美的敍事,但正如在《迷失》中所言:“故事永遠沒有結局。”
在很大程度上,埃爾諾在《歲月》中解決了這一矛盾,這部作品堪稱她所有著作的集大成之作。她首次用"我們"取代"我",創造了她們這代人的"集體自傳"。憑藉一貫犀利精準的描寫,埃爾諾從質樸的戰爭時期,到"光榮三十年"的物質大爆發(當時"物質的豐裕掩蓋了思想的貧瘠與信仰的侵蝕"),再到1968年革命浪潮,1980年代矛盾的自由化進程,直至21世紀。當埃爾諾的個人經歷在時間溶劑中逐漸稀釋,那些從中提取的尖鋭私密細節卻獲得了自主性,成為任何人都能認領的集體記憶。“他人的記憶讓我們在世界上有了位置”,她寫道。而她極具原創性的作品,正是致力於這種定位與自我認知的過程。
出現在2022年10月15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她自己的民族誌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