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非凡人生》評論:保羅·紐曼的自我審判 - 《華爾街日報》
Michael O’Donnell
1976年的保羅·紐曼。圖片來源:紐曼家族收藏與生俱來的天賦讓保羅·紐曼的職業生涯超越了普通電影明星的範疇。最初讓他嶄露頭角的是他的眼睛。這雙蔚藍、熾熱而堅定的眼眸為這位年輕演員贏得了灼熱的名聲——當他佔據銀幕時,那目光令人無法移開視線。在1958年的《夏日春情》和《熱鐵皮屋頂上的貓》等影片中,紐曼那雙迷人的藍眼睛使他與馬龍·白蘭度、詹姆斯·迪恩一起成為時代精神的象徵,成為充滿反叛與鋒芒的銀幕偶像。
在職業生涯後期,紐曼的嗓音成為同樣引人注目的標誌。與眼睛不同,這副嗓音需要後天錘鍊,絕非奶油小生與生俱來的天賦。數十年的煙酒浸染與人生歷練,磨礪出這把能道盡男人悔恨靈魂的沙啞男中音。1980年代,《並無惡意》和《金錢本色》等影片中,紐曼的嗓音定型為終極版本。他飾演的那些看透世事的角色仍能贏得芳心,但真正的靈魂伴侶早已錯過。職業生涯末期,紐曼以白髮智者的形象用温柔嗓音成為國民祖父——在1994年《大智若愚》中教男孩用手錶,在2006年皮克斯動畫《賽車總動員》裏講述公路法則。數百萬孩子僅憑聲音就認出了他。
若有人將他的演藝生涯歸結為一雙眼睛和一副嗓音,紐曼(1925-2008)或許會感到不悦。他竭力擺脱外貌束縛,始終在私生活與銀幕形象間保持距離。但對公眾而言,作為文化符號的保羅·紐曼始終是完整統一的傳奇存在。在身後出版的回憶錄中他寫道:“人們追捧的不是真實的我,而是編劇虛構的角色,是他人的智慧與才能。“但正是這種解構,才能幫助我們理解這位被自身神話壓得喘不過氣的男人。
《平凡人的非凡人生》完全以聲音呈現——也就是説,這是紐曼最精彩的一面。該書基於演員與2015年去世的編劇斯圖爾特·斯特恩長達五年的對話轉錄。這個項目在1991年被兩位共同創作者擱置,但在紐曼去世後由他的子女重新啓動。敍述中穿插着導演、朋友和家人的反思。最終成果由前西蒙與舒斯特出版社負責人大衞·羅森塔爾編纂編輯,其精彩程度遠超預期,呈現出一個敏鋭、內省且出奇優雅的故事。
對於如此英俊且成就斐然的人來説,紐曼卻始終吸着不安全感,呼出疑慮。他為自己作為演員、丈夫和父親的不足而憂心忡忡。他與喬安妮·伍德沃德長達50年的婚姻——最近在伊桑·霍克精彩的紀錄片系列《最後的電影明星》中有所呈現——值得我們欽佩。但紐曼懊悔這段婚姻始於一次不忠,這意味着他離開了第一任妻子和他們的三個孩子。他描述了自己與伍德沃德女士的起起落落以及他們普遍的不穩定關係。然而他的總結讀起來像是對一段美好愛情的宣言:“無論是什麼,它都是美妙的平等。”
為人父母是他最大的遺憾來源。對於自己冷漠的父親和佔有慾強的母親,紐曼言辭苦澀。作為父親,他反思道:“我被認為疏遠而保守;好吧,這不是因為別人的手臂太長,而是因為我的手臂太短。”他1978年因吸毒去世的兒子斯科特,是他痛苦困惑的主題。紐曼寫道,他未能意識到這個男孩“可能不想像我一樣駕駛賽車或騎馬”,“我從未想過對他説:‘斯科特,你想騎馬出去嗎?如果你不想做,也沒關係。’”
保羅·紐曼在《鐵窗喋血》(1967年)中。圖片來源:Alamy書中最敏鋭的觀察者之一認為,紐曼努力克服內心不安的掙扎,反而在銀幕上造就了獨特的光芒。《鐵窗喋血》(1967年)導演斯圖爾特·羅森伯格寫道:“保羅是個極度壓抑、羞怯到令人心疼的人。他無時無刻不在與神經質的性格作鬥爭。但當你這樣抗爭並獲勝時,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作為演員,保羅最迷人的特質正是這種永不言敗的絕望感。”
“絕望"這個詞用得恰如其分。紐曼最出色的銀幕形象總是那些走投無路的角色、東山再起的浪子或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在《大審判》(1982年)中,當得知關鍵證人臨陣脱逃時,他飾演的律師那個崩潰瞬間堪稱其演技巔峯——那張皺縮的面孔就是絕望的化身。“弱者…弱者需要有人為他們抗爭,“他在影片前半段對約會對象這樣説。凝視着自己一事無成的人生廢墟,他恍惚低語:“也許…也許我還能做件正確的事。”
《鐵窗喋血》奠定了紐曼演藝生涯第二階段的基礎,展現了他另一項非凡天賦:極具感染力的爆發性大笑。這時的保羅·紐曼就像魅力炸彈,無論是直面惡霸還是縱身跳崖,那份混不吝的痞氣與噴薄而出的豪爽總能輻射出歡樂能量。喬治·羅伊·希爾執導的《虎豹小霸王》(1969年)與《騙中騙》(1973年)與前者構成這一時期的三部標誌性作品。這兩部與羅伯特·雷德福——這位比紐曼更俊美的"黃金之神”——的合作,幫助他擺脱了對容貌的依賴,真正錘鍊出表演功力。
書中兩位見證者證實了紐曼這些年來的善良本性。希爾回憶道:“與保羅共事的妙處在於,拍完鏡頭後你隨時可以對他説’演得糟透了’,他只是聳聳肩大笑。“紐曼的老友哈羅德·威倫斯則描寫了這位演員開着大眾汽車突然加速超車時,其他司機發現這輛改裝了保時捷引擎的車輛時瞠目結舌的趣事:“他像個開懷大笑的小男孩,這個畫面永遠定格在我記憶裏。”
那段歲月也是紐曼縱情豪飲的時期。“我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蹟,“他坦言。在1961年《江湖浪子》中,他飾演的枱球天才因酗酒錯失擊敗"明尼蘇達胖子"的良機,而對手正冷靜備戰下一局——藝術照進了現實。伍德沃德女士在書中寫道:“我曾以為保羅只有在爛醉如泥時才能獲得平靜,如今他在賽車中找到了這種安寧。“如同他標誌性的笑容,紐曼將臉埋進冰桶緩解宿醉的畫面同樣成為銀幕經典。
當我們在書頁間邂逅英雄,總期待他們能道出深邃思考,以配得上那些偉大表演贏得的敬仰。憑藉清醒的自我認知、傳奇婚姻和慷慨善舉,紐曼似乎總能通過這種考驗。而在這本內容豐富的傳記中,這些品質的真實呈現為他角色中的悲歡注入了新的色彩。他本是最愛質疑自身價值的人:“如果讓我在詞典裏定義’紐曼’,“他寫道,“我會説:‘過分努力的人’。“但即便這位不斷自我批判的表演者或許也會承認,隨着年歲增長,他逐漸領悟了從容的藝術。
芝加哥地區的律師奧唐納先生為《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大西洋月刊》和《經濟學人》撰寫書評。
刊登於2022年10月15日印刷版,標題為《黑暗中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