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松家族》評論:財富的風險——《華爾街日報》
Norman Lebrecht
現代金融的猶太締造者們並非未被載入史冊。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典籍汗牛充棟,雷曼兄弟的故事在百老匯舞台熠熠生輝,而高盛集團近日又因大規模裁員登上頭條。這些金融寡頭依然生機勃勃。
創始人們總傾向於將財富保留在家族內部,或至少圈定在親友之間。雅各布·希夫——約翰·皮爾龐特·摩根的主要競爭對手——將女兒嫁入沃伯格家族。1878年,當英國最富有的女繼承人漢娜·德·羅斯柴爾德打破傳統嫁給未來首相羅斯伯裏伯爵時,沒有一位羅斯柴爾德男性出席婚禮。但漢娜早逝後,他們仍堅持將其遺體安葬在猶太公墓。積習難改。
超級富豪的傳奇永遠令人着迷。斯蒂芬·伯明翰的《我們的圈子:紐約猶太名門錄》(1967年)在暢銷榜盤踞數十週,《雷曼三部曲》已被翻譯成24種語言上演。吸引觀眾的不僅是白手起家的神話,更是對這羣既能聚斂金山、又能守業傳世之人的深層好奇。
而本書講述的,是一個傾覆殆盡的家族傳奇。
當羅斯柴爾德與雷曼在倫敦、巴黎和紐約開疆拓土時,一羣巴格達猶太人正將金融網絡從印度、中國延伸至倫敦乃至更遠。1831年,曾擔任阿拉伯酋長和土耳其貝伊顧問的大衞·沙遜因遭遇勒索與處決威脅逃離巴格達。猶太人在伊拉克已生活三千年,沙遜家族則紮根八百年。與先祖們一樣,大衞·沙遜擁有納西(社區領袖)的頭銜。
在波斯尋求庇護後,大衞·沙遜乘船前往東印度公司總部孟買,這裏後來成為英屬印度的核心。起初他謹慎經營棉布絲綢生意,住在店鋪樓上。這位蓄着黑鬍鬚、身着及地長袍的商人始終未接受西方服飾文化,卻迅速在掌握的5種語言中新增了印度斯坦語和英語。隨着業務擴展,他建造港口以利用新型快速蒸汽船加速出口。
作為猶太社區領袖,大衞出資興建學校、猶太會堂及極具英式特色的賽馬場等休閒設施。他對八子六女一視同仁,嚴格考察他們的商業才能。長子阿卜杜拉被派往加爾各答和倫敦,次子以利亞斯前往香港和上海。沙遜家族歸化英國籍後,憑藉英國對華鴉片專賣權,從棉花小生意起步,最終通過鴉片貿易積累了鉅額財富。
產自印度次大陸的鴉片以安神壯陽等所謂保健功效向中國傾銷,很快使中國城市遍佈眼神空洞的癮君子,國家財富大量外流。在上海,鴉片甚至成為流通貨幣——一包粉末可換一卷布料。中國中間商開闢的市場潛力無窮。
對沙遜家族而言,上海就是香格里拉。以利亞斯·沙遜開發濱水區建立全球貿易站,業務拓展至航運、地產和銀行業。這位從不識中文的金融奇才,正如歷史學家蘇加塔·鮑斯在2009年印度洋與全球貿易專著中所證:“殖民時代亞洲中介資本家能躋身高階金融領域的,唯沙遜家族而已。”
沙遜家族成為亞洲的羅斯柴爾德,雖不那麼熱衷社交,卻同樣採用隱秘的方式進行溝通。早期的羅斯柴爾德董事們用希伯來文互通信件,而沙遜家族間的商業往來則使用晦澀難懂的巴格達猶太-阿拉伯語變體。直到母語者約瑟夫·沙遜出現,才最終破譯密碼,揭開了這個家族的故事。其成果便是《沙遜家族:全球商業巨擘與帝國締造》一書,揭示了這個隱秘家族追求財富卻大多避開名利的興衰歷程。作者並未描繪從傲慢到毀滅的典型軌跡,而是勾勒出一幅由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支撐的移民成功圖景——用他的話説,這是"難民家族如何為世界福祉作出貢獻"的寫照。
身為喬治城大學歷史學教授兼當代阿拉伯研究中心主任的約瑟夫·沙遜,約1970年從極權統治下的巴格達逃離。他回憶童年時對父親講述的家族傳説充耳不聞,但一封來自蘇格蘭陌生同姓者的手寫信件,引領他找到了耶路撒冷國家圖書館中尚未破譯的沙遜檔案。“家族成員間的書信,“沙遜寫道,“往往’開頭結尾正式刻板…中間卻話題跳躍;若交易虧損或某成員以過高價格購入商品,信中常夾雜尖鋭批評。“本書描繪了亞洲金融的黎明,特別是上海作為國際都市的崛起——這座容納多國勢力的城市由此誕生。
沙遜家族的故事此前已有著述,最早可追溯至1941年,由英國曆史學家塞西爾·羅斯以半官方傳記作者身份滿懷敬仰地完成;二十五年後,通俗作家斯坦利·傑克遜將筆墨偏重描繪了倫敦分支的貴族生活。在《上海最後的國王》(2020年)中,前《華爾街日報》記者喬納森·考夫曼記述了沙遜家族與巴格達競爭對手嘉道理家族的地盤之爭。而這部新作以令人欽佩的客觀態度,呈現了更立體的歷史縱深與首度披露的文獻細節。“作為歷史學者、移民後裔和巴格達猶太人的三重身份在我內心不斷角力,“作者寫道,“但願最終它們能融為一體,不妨礙我以客觀冷靜的方式探究歷史。”
家族創始人戴維·沙遜自然佔據了編年史開篇的核心位置,展現了巴格達根源的持久影響力——隨着商業版圖擴張,他不斷從故鄉招募職員與聯姻對象。1864年,71歲的戴維離世後,阿卜杜拉與以利亞斯兄弟將商業版圖劃分為東西兩部。阿卜杜拉改名阿爾伯特,周旋於英屬印度高層之間,最終獲封準男爵躋身英國貴族;以利亞斯則嚴守安息日歇業傳統,在盛行豬肉飲食的中國堅持猶太潔食,實屬不易。拋開兄弟鬩牆,沙遜家族最關注的始終是鴉片行情——1874年蘇萊曼兄弟從香港發回報告:“35箱鴉片定價565美元,較前下跌100美元”。
工作狂蘇萊曼使其他兄弟黯然失色,他於1894年去世後,遺孀法爾哈接管企業並多面出擊。她在孟買豪宅的牌桌上運籌帷幄:入股波斯航運公司,向巴林供應水泵,同時密切監控利物浦與曼徹斯特的棉紡廠動態。每筆交易都嚴格計提0.25%用於慈善事業。
然而,一場風暴即將降臨。1895年,皇家委員會在審查鴉片對健康影響及税收效益的聽證會上,聽取了"大衞·沙遜公司鴉片部門經理"E·S·古貝的證詞。他堅稱"鴉片消費對體質完全無害…且對智力、機敏度和身體系統有積極影響,能讓人承擔並完成更多工作和疲勞”。這番證詞未能説服委員會。皇家委員會最終呼籲"在印度取締吸食鴉片惡習”。英美隨後出台管制措施,到1914年鴉片銷售已受到廣泛限制,戰後更被全面禁止。沙遜家族手中積壓的罌粟堆積如山,陷入賤價拋售或等待政策轉機的兩難境地,這成為他們衰落的開端。
1897年以"波斯王子"形象示人的魯本·大衞·沙遜圖片來源:倫敦國家肖像館1901年聖誕節,法哈被由議員愛德華·沙遜爵士領導的倫敦小圈子解僱——這位在《名利場》雜誌被諷刺為紈絝子弟的人物。另兩位沙遜家族成員魯本和亞瑟則周旋在放蕩的威爾士親王(即後來的愛德華七世)身邊,陪他出入療養勝地並代其賭馬。改名為弗洛拉的法哈在梅菲爾區購置豪宅,多次密謀奪權未果。最終所有沙遜家族成員都長眠於布萊頓海邊的家族陵墓——這座矗立在居民區的異域建築,其東方穹頂之上聳立着象徵野心的裝飾尖頂。
另一位女權主義者薩松家族的蕾切爾涉足媒體行業。她嫁給了一位皈依猶太教的德國人弗雷德里克·比爾(《觀察家報》所有者),開始為該報撰稿,並於1891年成為艦隊街首位女性編輯。因不滿男性束縛,她要求擁有自己的報紙。弗雷德里克為她買下《星期日泰晤士報》,她在揭露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上尉法國叛國案背後的偽造證據中發揮了關鍵作用。遺憾的是,弗雷德里克1903年早逝導致兩報被出售,蕾切爾也失去職位。此後歷經八十年,英國全國性報紙才再次出現女性主編。
與此同時在上海,家族產業落入西裝筆挺的維克托手中——這位不知疲倦的花花公子。我們對其事蹟的認知多來自其年輕情人、目光犀利的美國記者項美麗的回憶錄。當時項美麗(本人有位中國情人)曾警告維克托共產主義勢力正在崛起,但維克托置若罔聞。他正忙着將上海外灘打造成富豪名流的遊樂場,建造了極盡奢華的華懋飯店。這位在英國擁有重要種馬場的富豪,白天總能在賽馬場找到他。1940年代末共產黨接管中國後,他變賣所有資產移居巴哈馬,最終與看護結婚。1961年去世時遺產估值僅1.2萬英鎊,薩松家族從此淡出歷史舞台。
但並未完全消失。戰爭詩人西格夫裏·薩松在英國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孟買(現稱孟買)擁有眾多以大衞·薩松命名的學校和圖書館,入口處矗立着這位家族族長真人大小、手掌攤開的雕像。在上海,維克托建造的一座猶太教堂現為政府辦公樓,另一座則成為國家博物館,館內宣稱中國是唯一從未存在反猶主義的國家。昔日的華懋飯店在毛澤東時代更名為和平飯店,至今仍能窺見其往日輝煌。
約瑟夫·薩松為這個顯赫家族撰寫了一篇精彩的墓誌銘——他們締造了多個世界卻未能守住任何一方。祖傳的遺珍仍在拍賣行熠熠生輝,他們的精神在全球金融邊緣閃爍,這段歷史警示我們:成就與毀滅鉅額財富的關鍵在於品格,而非算計。
萊布雷希特先生是著作《天才與焦慮:猶太人如何改變世界(1847-1947)》的作者。
本文發表於2022年10月22日印刷版,標題為《財富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