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小説家》評論：感傷文學姐妹篇——《華爾街日報》

安娜·瑪麗亞·波特，約1833年；簡·波特，約1811年。圖片來源：德沃尼·盧瑟提供弗吉尼亞·伍爾夫在1929年的文章《女性與小説》中宣稱，19世紀的女性"幾乎完全生活在家庭與情感之中"。男性小説家可以從戰爭、航海、政治和商業的直接經驗中汲取靈感，而女性作家則囿於更為侷限的天地。伍爾夫認為，《傲慢與偏見》《呼嘯山莊》這類小説"出自女性之手，她們被強行剝奪了所有體驗，除了中產階級客廳裏能接觸到的事物"。這種限制要求簡·奧斯汀、艾米莉·勃朗特等作家必須具備非凡的觀察力與想象力作為補償。

與奧斯汀同時代卻鮮為人知的波特姐妹——簡(1775-1850)與安娜·瑪麗亞·波特(1778-1832)——正是這類天賦的傑出代表。作為歷史小説創作者，她們的作品經過大量考據研究，成為暢銷書籍，為作者贏得評論界讚譽與國際聲望。簡的名氣更大，瑪麗亞(時人對她的稱呼)則更為多產。姐妹倆共出版26部著作，創辦並供稿於多家文學期刊。然而她們去世後，作品逐漸被遺忘：如今其著作絕版蒙塵，姓名淪為文學腳註。

亞利桑那州立大學英語教授、奧斯汀傳記作者德沃尼·盧瑟為拯救這對攝政時期作家做出了重要貢獻。《小説家姐妹》是首部波特姐妹傳記，雖遲但到地為兩位女性正名。盧瑟梳理了她們波瀾起伏的人生歷程，並論證了這對姐妹堪稱19世紀最重要的小説家之一——主要因其是歷史小説真正的開拓者。

簡和瑪麗亞在故鄉達勒姆的童年生活，因擔任軍醫的父親早逝而天翻地覆。為維持生計，守寡的母親開始經營寄宿公寓，帶着五個孩子多次搬家。姐妹倆在幫忙之餘如飢似渴地閲讀書籍、創作故事。1790年，全家遷居倫敦，正是在這裏，她們的文學事業逐漸成形並騰飛。

瑪麗亞十四歲時為賺錢出版首部作品集《純真故事》，很快波特姐妹就與年輕藝術家、詩人及作家們交往密切，共同創辦雜誌並開始創作首部長篇小説。瑪麗亞1797年出版的處女作《沃爾什·科爾維爾》講述一位不諳世事的士兵誤入歧途的故事，贏得評論界讚譽。相比之下，簡兩年後出版的哥特式戲劇《易北河之靈》因角色過多反響平平。瑪麗亞鼓勵妹妹振作繼續創作：“要有耐心和毅力，終會成功——即便失敗——也不過長眠地下，所有未竟的嘗試終將被曾為之嘔心瀝血的頭腦與心靈遺忘。”

“嘔心瀝血"實為輕描淡寫。為維持生計，姐妹倆寫作到身體垮掉。當三個兄弟都揹負鉅額債務時，她們更是加重了這種折磨神經的繁重工作量。瑪麗亞的創作速度遠快於簡，而簡嚴謹的寫作方式使其小説更具思想性、情節更錯綜複雜，因而更引人入勝。但儘管她們竭盡全力——瑪麗亞以量取勝，簡以質見長——且取得成就，經濟始終拮据。1799年某段時間，瑪麗亞和母親甚至無力支付簡去鄉間療養後返程的馬車費。到1831年，儘管已出版重要作品，女兒們仍為籌措母親喪葬費用而焦頭爛額。

擺脱財務困境的一條出路本可以是嫁入豪門。但正如盧瑟女士所解釋的那樣，“兩姐妹都沒有對愛情采取功利的態度”，事實上她們都終身未婚。然而，她們確實愛上了不合適的人。瑪麗亞在懷特島療養寫作期間，對一位“嘆息的士兵”產生了“奇怪且不明智的迷戀”；而簡則開始崇拜“最勇敢無畏的男人”——海軍英雄西德尼·史密斯爵士。第一段感情以夢想破滅告終，另一段甚至還未開始便已夭折。

情場失意的姐妹倆在事業上卻時來運轉。雖然她們創作的戲劇和喜歌劇反響平平，但19世紀頭十年出版的小説總體上令讀者和評論家都為之傾倒。瑪麗亞的巔峯之作是《匈牙利兄弟》（1807年）。簡的兩部傑作分別是《華沙的塔德烏什》（1803年）和《蘇格蘭首領》（1810年）——後者是維多利亞女王和美國總統安德魯·傑克遜最喜愛的書籍。這三部作品都創新性地將歷史人物和事件等事實與精心構建的虛構情節相融合。

然而到了1814年，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匿名出版了處女作《威弗利》。在序言中，司各特提到了幾位作家對他的影響，卻隻字未提波特姐妹。隨着司各特聲名鵲起，他被譽為歷史小説的開創者。波特姐妹繼續創作並銷售書籍，但始終痛苦地意識到，她們不僅活在別人的陰影下，而且自己開創的小説類型正被歸功於司各特。

盧瑟女士這部引人入勝的傳記中，最精彩的部分莫過於她對傳主文學成就的激情辯護。她為波特姐妹的文學地位與司各特展開論戰，指出當司各特的文壇地位確立後，提及這對姐妹及其作品就變得不合時宜：“波特姐妹的存在，與司各特精心構建的獨創性神話及其應得勝利的傳奇格格不入。“波特姐妹同樣擁有獨特的敍事風格，盧瑟女士精妙地闡釋了每部作品中的創作技巧、藝術匠心和智慧光芒。她還詳述了姐妹倆融入作品的真實生活經歷（正如簡所稱的"活生生的證據”），並對每部小説給出了富有洞見的文學批評。

但盧瑟女士認為，波特姐妹最傑出的作品或許是她們的往來書信。與奧斯汀大部分被銷燬的信件不同，波特姐妹的書信得以完整保存。盧瑟女士梳理了她們"卷帙浩繁、振奮人心又令人心碎"的通信，精選出諸多精妙評論、獨到見解和敏鋭觀察。簡在巴斯目睹男性物色妻子的場景後，在給瑪麗亞的信中憤然寫道：“要我在這類婚姻市場裏嫁人，還不如直接跳進沸騰的大鍋。“瑪麗亞對《威弗利》匿名作者的寫作手法不滿時，則在信中對簡抱怨：“他顯然把我們的作品當成了素材倉庫…悄悄搬走任何吸引他的奇巧物件，用來裝點自己浮誇的文學大廈。”

《小説家姐妹》能否掀起文學搶救運動，讓波特姐妹重歸文學版圖，她們的書作重返書架，時間會給出答案。或許並非所有作品都能通過現代讀者的檢驗：盧瑟女士提到那些結構鬆散的長篇、道貌岸然的主角以及説教氣息。若真如此，出版姐妹倆文筆生動、妙趣橫生的書信選集或許就已足夠。無論如何，我們至少擁有了盧瑟女士對她們"表面端莊得體，內裏膽識過人"人生的精彩記錄。

福布斯先生是愛丁堡的一位作家。他的作品曾發表於《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經濟學人》、《華盛頓郵報》及其他出版物。

發表於2022年10月29日印刷版，標題為《感性的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