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國人在中國協助創立企業,客户卻要求他離開——《華爾街日報》
Jason Douglas and Stella Yifan Xie
雅各布·羅斯曼花了二十年時間與親友共同創建了一家中國製造業企業。如今,這位49歲的美國高管表示,客户要求他將部分燒烤工具和廚房產品的生產轉移到其他國家。他深知這絕非易事。
“我們所有客户都在施壓、建議或希望我們在中國境外建廠,“威龍企業聯合首席執行官表示。該公司在中國大陸擁有六家工廠,為沃爾瑪公司和燒烤爐製造商韋伯公司等大型零售商和消費品牌提供服務。然而他補充道:“沒有任何地方能與中國相提並論。我們花費三十年打造的供應鏈精密如瑞士鐘錶,這是無可替代的。”
對於開始重新考量對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依賴的企業而言,與中國脱鈎將是一個緩慢、艱難且代價高昂的過程。部分企業做出這一決定源於北京與華盛頓在貿易、技術、安全及中國宣稱擁有主權的自治島嶼台灣等問題上日益緊張的局勢。
這些分歧可能瓦解數十年的經濟一體化成果。華盛頓許多議員現在要求特定產品必須在美國製造,拜登政府也對中國實施了新的半導體出口限制。中國領導層則希望更依賴本土供應商。疫情引發的供應鏈混亂及中國防疫封控造成的干擾,進一步加劇了兩國關係的緊張。
美國企業在中國投資放緩的趨勢在疫情前就已顯現。研究機構榮鼎集團彙編的數據顯示,2019年美國公司在華投資額為130億美元,低於2012年154億美元的峯值。去年這一數字更是驟降至84億美元。
美國要擺脱對中國的依賴並非易事。近年來中國在美國進口總額中的佔比確實有所下降(主要受關税影響),但仍舉足輕重。美國人口普查局數據顯示,今年前八個月美國從中國進口商品價值佔進口總額的17%。儘管這一比例較2017年(特朗普政府對華加徵關税前一年)的22%有所下降,中國仍是美國最大進口來源國。
近年來的動盪局勢已促使部分美國高管實施供應鏈多元化戰略。隨着特朗普執政期間貿易緊張局勢升級,生產卡駱馳鞋履、Yeti啤酒冷藏箱、iRobot掃地機器人和GoPro相機的美國製造商紛紛將產能轉移出中國。紐約香水製造商Inter Parfums公司在上海工廠停產後,疫情期間決定將業務回遷美國。上海美國商會近期調研的300餘家美企中,目前將中國列為全球投資計劃首選項的企業佔比從2021年的27%降至18%。
正如羅斯曼先生所言,擺脱對中國供應鏈的依賴面臨諸多挑戰。近年來,他的公司已進軍柬埔寨市場,並在越南和印度建立了合資企業。羅斯曼表示,他還在考察墨西哥和土耳其的工廠,並評估菲律賓的發展潛力。目前該公司在中國大陸的六家工廠僱傭約1200名員工,海外工廠則有600名僱員。
每個替代方案都存在缺陷。他指出,柬埔寨和越南雖然前景廣闊,但產能規模和人口基數遠不及中國。越南的工廠已趨於飽和,可用空間有限。土耳其雖擁有現代化高科技工廠,卻受困於惡性通貨膨脹,導致成本與價格管理複雜化。羅斯曼認為印度潛力巨大,但需要升級道路等基礎設施。
他強調,沒有任何國家能與中國基礎設施的規模和完善程度抗衡。要整合合適的工廠、人才、設備和原材料供應,“猶如讓噴氣式飛機在航空母艦上着陸”。
羅斯曼用數十年時間深耕中國市場。這位在加州長大、曾於緬因州鮑登學院攻讀宗教學的商人坦言,自己原本立志成為猶太教拉比。最終他卻來到中國,為家族企業——加州掃帚拖把製造商National Broom公司開展產品採購與開發。隨着他的到來,該公司開始生產節假日上架的電子產品和禮品。
他在舊金山一位導師的幫助下,通過語法書和詞典學會了流利的普通話。他試圖以一種許多西方人未曾嘗試的方式融入中國——入住當地的中式旅館而非喜來登或威斯汀酒店,乘坐公交車而非依賴司機,並主動與陌生人交談以提高語言能力。最終,他與一位中國女性結為連理。
威隆企業同事從左至右:陳景秋、陳靜、曹玉書、蘇斌燦與雅各布·羅斯曼。圖片來源:鍾雨琪當羅斯曼與曾為其家族企業供貨的中國商人陳景秋成為合夥人後,他對中國的投入進一步加深。2003年,陳景秋與後來成為羅斯曼妻子的女商人曹玉書共同創立了威隆企業。陳景秋的基地位於南方沿海城市陽江。
兩人投資了新設備,多年來積累了包括沃爾瑪和韋伯燒烤爐在內的眾多西方客户,零售商美元樹公司、加拿大羅布勞公司,以及Mr. Bar-B-Q和Char-Broil等品牌。到2012年,羅斯曼離開家族企業,全身心投入威隆事業。2013年,公司年收入從十年前的約380萬美元增長至3200萬美元。
沃爾瑪一位發言人表示,公司的採購策略"包含多種互補性戰略,並與老牌及新晉供應商均保持合作關係”。其他公司未回應置評請求。
羅思曼與陳先生的合作成為兩國及其家庭緊密依存關係的縮影。羅思曼的妻子曹女士和陳先生的妻子陳靜共同管理公司財務。“這體現了中美兩國的協作精神,“羅思曼説。
雙方也曾出現分歧。羅思曼回憶,有次因客户處理問題與陳先生激烈爭執,他憤然衝出工廠跳上摩的離去。陳先生驅車追趕數英里,在紅燈間隙懇請他回廠協商。“最終我冷靜下來,付完車費…回去繼續工作,“他説道。
羅思曼表示,早在唐納德·特朗普執政初期,他們就接到客户關於中國境外設廠的諮詢。2018年多項中國商品加徵關税後,這類詢問激增。在越南試水合資項目後,威龍耗資500萬美元在柬埔寨建廠生產烤架和傢俱罩,2020年初投產。選擇柬埔寨因其對美出口免税、勞動力成本低,且比越南更易獲得價廉的廠房用地。
柬埔寨柴楨省,威龍工廠的縫紉生產線。攝影:鍾玉琪隨後疫情爆發。中國嚴格的邊境管控導致部分技術經理無法親臨工廠監督生產,招工及工廠初期的運營管理都通過遠程完成。由於西方消費者在封鎖期間大量購買新烤架和廚具,公司業務仍迅猛增長——2021年營收達到近1.6億美元的歷史高點。
但隨着高通脹和利率上升抑制了消費需求,威龍各工廠(包括柬埔寨新設工廠)的新品訂單開始放緩,這一增長趨勢發生逆轉。羅斯曼表示,威龍在柬埔寨的500萬美元投資尚未收回。他透露公司將增設生產線製造廚房計時器、温度計等電子設備,並建立培訓學校幫助員工提升英語、會計和商業管理技能。
威龍在越南的合資企業生產砧板和充電線纜,印度合資廠則製造黃銅製品與鍛鐵家居裝飾。
但羅斯曼認為這些地區都無法與中國媲美。他考察過越南、印度和墨西哥的工廠,發現其生產線組織混亂,本可自動化的金屬板材切割拋光等工序仍依賴手工,嚴重製約生產效率。
他舉例稱,在墨西哥無法獲取製造烤架或户外傢俱罩所需的特種塑料,必須從中國進口;而在越南和柬埔寨,温度計所需的温度傳感器等電子元件及鋼材也需從中國海運入境。
讓這些海外投資長期盈利是另一個挑戰。羅斯曼表示,他常做噩夢夢見選錯地點,結果建了沒人想用的工廠。他説客户們渴望搬遷,但並不總是願意提供業務來維持工廠運營。
與中國脱鈎"將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趨勢會加劇。但這絕非易事。”
隨着通脹飆升和烏克蘭戰爭持續,今年企業尋求替代中國的壓力並未減輕。公司收入預計將比2021年下降30%。曹女士説:“現在我們有些客户正在失去對中國的信心。但這超出了我們的控制範圍。“陳先生認為2022年像是一個轉折點:“未來世界可能不再依賴中國作為世界工廠。”
在中美之間奔波數十年後,羅斯曼和妻子在上海買了房子打算永久定居。他們原定在裝修完成後於夏季入住,但封控導致延期。他們希望最終能在11月搬入。
羅斯曼説,他擔心12歲兒子的教育問題,因為上海國際學校大批外籍教師為逃避封控威脅已離開這座城市。今年封控期間,羅斯曼曾花兩週時間給中國鄰居的孩子輔導英語。
“我不想離開這裏。我在這裏投入了20年的人生。但如果必須離開,我會的。“他説。
羅思曼及其家人現居中國上海,這是一張上海港的景色。攝影:沈起來/彭博新聞社致信 傑森·道格拉斯,郵箱:[email protected] 以及謝宜芳,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2年10月29日印刷版,標題為《“中國製造"之後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