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提切利的秘密》評論：但丁來世的視覺呈現 - 《華爾街日報》

桑德羅·波提切利約1495年為但丁《天堂篇》所繪插圖。圖片來源：Philipp Allard/Kupferstichkabinett文學史上有些事物美好得令人難以置信：亞歷山大·蒲柏翻譯的荷馬史詩，亨利·馬蒂斯為《尤利西斯》創作的插畫。而最令人驚歎的，莫過於以神秘畫作《維納斯的誕生》和《春》聞名的佛羅倫薩畫家桑德羅·波提切利為但丁《神曲》繪製的插圖。約瑟夫·盧齊在《波提切利的秘密：遺失的素描與文藝復興的再發現》中寫道，你或許未曾見過這些畫作，是因為它們歷經了傳播的脆弱與品味的變遷所造就的漫長戲劇性歷史。但盧齊認為，這些作品堪稱中世紀向文藝復興過渡的"路線圖"，其視野"與激發它的詩篇同樣統一而超凡"。

桑德羅·波提切利（約1445-1510）是個幸運兒。他的鞣革匠父親先將這位天才少年送去金匠作坊當學徒（布魯內萊斯基、多納泰羅、吉貝爾蒂乃至德國的丟勒都走過這條路），後又讓他師從縱情聲色的修士畫家菲利普·利皮——盧齊指出，這造就了波提切利鮮明的世俗傾向，他對人性美與自然美的偏愛遠勝於神聖與超自然。

1470年代初，波提切利已在佛羅倫薩最具權勢的美第奇家族宮殿設立工作室；到1475年，他更成為家族鼎盛時期最後一位領袖"豪華者"洛倫佐文化沙龍里的常客。

1482年，佛羅倫薩市決定出版自行印刷的但丁作品集，並由波提切利負責繪製插圖。大約同一時期，他還受私人委託為洛倫佐·德·美第奇的堂弟——豪華者洛倫佐的表弟繪製詩篇插圖。

儘管波提切利未能完成佛羅倫薩官方項目（僅基於他對《地獄篇》前19章的粗糙版畫得以出版），但他為私人委託投入了斷斷續續十餘年的心血。他在上等犢皮紙上為但丁《神曲》（1555年威尼斯出版商添加"神聖"前綴前原稱《喜劇》）的100章中99章繪製了插圖，用銀尖筆在光滑面打底；另一粗糙面則由著名抄寫員尼科洛·馬戈納以精湛書法謄寫詩文。

這些素描本應被覆繪成彩圖，但最終"唯一完成從草圖到繪畫完整藝術朝聖之旅的是《地獄圖》"——現藏於梵蒂岡圖書館的驚人全景畫，完整展現了但丁筆下的冥界全貌。波提切利可能因1494年法國查理八世入侵佛羅倫薩而被迫中斷創作（洛倫佐·德·美第奇欲向其示好）。神秘的是，《天堂篇》終章獨缺插圖，但考慮到該詩以不可言喻的神聖景象作結，這種留白反而別具深意。

“如果説曾有過一幅描繪人類精神從中世紀過渡到文藝復興時期的視覺圖譜，那麼這就是了，”盧齊先生寫道，他認為波提切利對感官、美及前基督教元素的傾向標誌着但丁宗教詩篇的人性化。“但丁的貝雅特麗齊是為了拯救靈魂而來；波提切利的貝雅特麗齊則是為了傳播極樂。凝視這些畫作，就是在見證一個嶄新歷史時代的到來。”

或許不出所料，《波提切利的秘密》並未充分證實這一宏大斷言，主要原因在於書中對畫作本身探討僅止於浮光掠影——實際插圖僅獲得五頁的持續性分析。相反，盧齊先生着重探討了但丁、波提切利及其插畫在後世的接受史如何映射西方文明與所謂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文化的宏觀關係。

如果説波提切利生前幸運，後世卻待他苛刻。1510年去世後，“這位曾經的超級巨星從佛羅倫薩藝術版圖上黯然消失，彷彿頃刻間便將所有榮光帶入墳墓。”（盧齊先生文筆紮實的著作時而因混雜隱喻和偽流行語而失色。）藝術聲譽的塑造者與摧毀者喬治·瓦薩里難辭其咎，他雖讚賞波提切利的技法，卻將但丁插畫貶為畫家“試圖證明自己是風雅之士”的產物——這是對藝術家缺乏古典學識的拙劣挖苦。盧齊指出，但丁項目本身凝聚了十餘年的文本精研，堪稱“類似達·芬奇手稿與米開朗基羅詩作的存在”，“既是他藝術思維與創作願景的鏡像，或許更是其內心幽思的可視化檔案或疑惑的儲藏庫”。

直到19世紀，波提切利才踏上通往如今舉世聞名之路。這場重新發現始於前拉斐爾派，他們在他身上找到了"美學救世主"。這些畫作在17世紀短暫現世後，最終於1803年歸入漢密爾頓公爵的收藏，在其圖書館中沉寂至1882年，後被柏林皇家博物館版畫部主任、德國鑑賞家弗里德里希·利普曼購入——期間約有10幅插圖遺失。利普曼很快公開展示這些畫作並出版了完整摹本；1896年推出了英文版。德國分裂時，這些插圖也遭遇分流，延續了它們的不幸命運。直到2000年一場里程碑式的展覽，它們才得以重聚。

盧齊先生指出，波提切利的藝術復興及其但丁插圖的重新面世，“塑造了我們理解’文藝復興’這一宏大術語的方式”。利普曼的再發現緊隨19世紀藝術評論家沃爾特·佩特、約翰·羅斯金，以及極具權威的瑞士歷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首次定義文藝復興本質的時期；同時也與伯納德·貝倫森等人的鑑賞學發展同步。盧齊揭示，波提切利如今崇高的地位，既是從啓蒙理想轉向浪漫主義審美的結果，也得益於嚴謹的學術研究，尤其是佩特與羅斯金充滿激情的推崇。

巴德學院比較文學教授盧齊先生撰寫了一部生動活潑的著作，令人聯想到斯蒂芬·格林布拉特的《轉向》（2011年出版），該書將盧克萊修《物性論》的偶然重發現作為文藝復興時期重新發現古典時代的縮影。雖然《波提切利的秘密》精彩地搭建了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薩充滿活力又暴力頻發的歌劇舞台，並生動再現了19至20世紀幫助復興波提切利藝術的那些人物，但由於對實際插圖的輕描淡寫，盧齊先生頗具諷刺意味地重現了書中所述那些缺失與失落的歷史。波提切利的秘密依然成謎。

諾曼先生是自由撰稿人。

刊載於2022年11月5日印刷版，原標題為《描繪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