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kTok的崛起之路：口述歷史 - 《華爾街日報》

短短五年間，TikTok不僅成為流行文化現象，還演變為地緣政治焦點。這款全球最受歡迎的應用程序，三分之二的美國青少年都在使用。其極具魔性——有人甚至稱之上癮——的短視頻形式，讓硅谷企業爭相效仿，也讓普通人比以往更容易一夜成名。

同樣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未來仍充滿不確定性，美國兩黨政要將其視為國家安全威脅，而兒童網絡保護倡導者則警告該應用對數百萬年輕用户的負面影響。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TikTok是前所未有的存在。通過採訪內部人士及其他見證其短暫、動盪而輝煌歷程的參與者，我們還原了它的崛起之路。

為簡潔清晰，部分採訪內容經過編輯。

五年前的此刻，TikTok的北京母公司字節跳動收購了名為Musical.ly的應用程序。該平台允許用户發佈短視頻片段，在主要發佈對口型視頻的年輕女孩羣體中積累了用户基礎。

詹姆斯·維拉爾迪（Musical.ly早期員工）：我是通過媒體趨勢報道知道Musical.ly的。下載試用後，我看到的不是青少年對口型應用，而是移動端電視。

詹姆斯·維拉爾迪插圖：澤·奧塔維奧洛倫·格雷（Musical.ly內容創作者）：13歲時從學校朋友那裏聽説Musical.ly。最初我沒意識到這是個獨立平台，以為只是給音頻配錄像，不知道視頻會被上傳。

維拉爾迪，早期員工：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這種潛力。你能感覺到，這可能會成為下一個風口。

格雷，青少年創作者：我的Instagram粉絲開始增長，卻不知道他們從哪來的。後來才發現我在Musical.ly上有3萬粉絲。

在收購Musical.ly前幾個月，字節跳動已將抖音國際版TikTok推向市場，而抖音在中國已大獲成功。2018年，字節跳動將TikTok與Musical.ly合併，並以TikTok之名在美國重新發布。這次合併為重組後的應用注入了數十億美元投資資金，並獲得了中國頂尖工程師團隊的支持。

洛倫·格雷插圖：澤·奧塔維奧維拉爾迪，早期員工：我們原本要花五年時間才能達到的目標，字節跳動六個月就實現了。

艾瑪·格里本，現任TikTok員工：當時根本沒人聽説過它。我總要在TikTok前面加上"這個叫TikTok的應用"。我會説，哦，我在這個叫TikTok的應用工作。

TikTok的運作機制與其他社交媒體有本質不同。它不會向用户展示已關注好友的內容，而是推送用户可能喜歡的未關注創作者視頻。算法通過分析用户在特定視頻的停留時長，學習每個人的內容偏好。用户使用時間越長，TikTok的推薦算法就越精準。

莎莉尼·坎塔亞，PBS紀錄片《TikTok熱潮》導演：我認為TikTok的一大特點在於其人工智能的強大。它的粘性令人難以置信，讓我驚訝的是它如此迅速地瞭解我和我的興趣。

克里斯滕·尼諾·德古茲曼，前TikTok員工：我第一次下載這個應用時，覺得它超級有趣且非常非常吸引人。那時我住在舊金山，在Pinterest工作，但我對TikTok上癮了。我本沒打算換工作，但我痴迷於TikTok以及它如何改變內容和創作者的世界。

艾瑪·格里本插圖：澤·奧塔維奧維拉爾迪，早期員工：它有一種Instagram完全缺乏的社區感。那裏有創造力的火花。你可以感覺到人們真正在努力，更想娛樂他人而非被關注。

吉姆·斯泰爾，兒童倡導組織Common Sense Media創始人兼首席執行官：TikTok出現的時機恰到好處，對年輕人來説，觀看在線視頻，尤其是短視頻，已成為青少年和準青少年消費在線內容的首選方式。

擁有吸引人才能或搞笑、古怪視頻的普通人發現自己一夜之間走紅成名，這在其他社交媒體平台上很少發生。品牌抓住機會與創作者合作，讓他們為產品做廣告。創作者發現自己還有幾種其他潛在的收入來源，包括捐贈和商品銷售。

對某些人來説，一次走紅就足以改變人生。

內森·阿波達卡，這位創作者在2020年9月因一段視頻走紅，視頻中他踩着滑板衝下山坡，手裏恰巧拿着一瓶Ocean Spray蔓越莓覆盆子果汁，並跟着佛利伍麥克樂隊歌曲《Dreams》對嘴型：事情開始時我無家可歸，住在河邊。[拍視頻那天]我跳上滑板，舉着果汁，準備好手機開始滑行。音樂響起時，我完全沉浸其中，之後的一切就像魔法般不可思議。

格雷，青少年創作者：14歲時我就通過Musical.ly創作獲得收入，這簡直像做夢一樣。

尼諾·德古茲曼，前員工：TikTok最讓我着迷的是，無論你的住宅類型、收入水平或背景如何，只要內容有趣、觀點新穎，任何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觀眾。

阿波達卡，Ocean Spray視頻創作者：視頻爆火後，我的觀眾們——我稱他們為"士兵們"開始給我捐款。金額瘋狂增長，最後多到能為母親房子的首付付款，而且我會持續還款直到付清房貸。

尼諾·德古茲曼，前員工：我發佈過關於在Instagram工作體驗的視頻，獲得超1000萬播放量和15萬粉絲，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憑藉這個視頻，我獲得了數萬美元的品牌合作、演講邀約，無數機會隨之而來。在TikTok上，成千上萬甚至數百萬人都有類似經歷——只需要一個視頻就能實現蜕變。

一些人開始質疑這種算法力量可能帶來的負面影響，它有時會讓用户每天在應用上停留數小時，並推送可能有害的內容。例如，《華爾街日報》去年的一項調查顯示，TikTok的算法正在青少年的“推薦”頁面中大量推送鼓勵減肥和飲食失調的視頻。（在《華爾街日報》向TikTok提交調查結果幾天後，該應用表示將調整其推薦算法，避免向用户展示過多相似內容。）最近的一項皮尤調查發現，三分之二的青少年表示他們使用TikTok，近五分之一的人表示他們“幾乎一直”在使用。

斯泰爾，兒童權益倡導者：我認為可以公平地説，TikTok本質上具有成癮性，而且它的設計就是為了讓人上癮。它使用無限滾動和自動播放功能，並通過算法不斷推送它認為用户會喜歡的內容，以吸引用户並讓他們在平台上停留更長時間。

坎塔亞，紀錄片導演：這既令人眼花繚亂又令人恐懼。這是一場大規模、不受控制的實驗，將世界上最強大的説服性推薦算法釋放到尚未完全發育的大腦上，主要是孩子們。我們還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維拉爾迪，前員工：它太容易讓人上癮了，我認為甚至有些過度。公司對增長的追求非常強烈。從商業角度來看，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是他們必須做的。

克里斯滕·尼諾·德古茲曼插圖：澤·奧塔維奧斯泰爾，兒童權益倡導者：這不僅適用於TikTok，也適用於YouTube、Instagram和其他一些最成功的平台。但TikTok的關鍵部分在於其算法極其高效，確實能牢牢吸引用户並讓他們長時間沉浸其中。家長們絕對需要高度關注這一點。

TikTok表示，通過與專家、研究者和創作者協商制定政策，致力於為應用採取深思熟慮的運營方式。

TikTok最初在模仿對嘴型和舞蹈愛好者中流行。但真正爆發是在新冠疫情開始後，許多人被迫居家隔離，全天候刷手機。這時各年齡段用户開始湧向TikTok，使其突破青少年用户圈層，真正進入主流。據Sensor Tower數據，疫情期間TikTok在美國下載量突破2億次。

坎塔亞，紀錄片導演：我認為甚至在疫情前它就在Z世代中爆紅，疫情期間更是在大眾中呈現井噴式增長。

卡里爾·格林，以"Z世代歷史學家"為名的內容創作者：我絕對是疫情期間加入的用户之一，當時無事可做。我加入時正值夏季，TikTok上正興起許多社會運動，這很新鮮。我徹底愛上了這個平台及其上的各種對話。

格雷，青少年創作者：我覺得疫情期間，人們普遍感到無聊。大家手頭突然多出大把時間。當你不必每天發佈視頻後還要趕去上學時，自信心會莫名增長。我感覺所有人都卸下心防，允許自己找點樂子。

格林，Z世代歷史學者：我在TikTok的首條內容是關於馬丁·路德·金遺產被美化的現象。首支相關視頻就獲得百萬播放，本以為這個深刻學術、極具洞察力的話題難以引發大眾共鳴，但人們瘋狂追捧我的短視頻評論文，粉絲量瞬間暴漲。

格雷，青少年創作者：現在完全不同了。感覺人人都想當TikTok網紅。

坎塔亞，紀錄片導演：品牌方發現年輕受眾聚集在TikTok，而這是廣告商夢寐以求的目標羣體。平台爆發的部分原因，正是這些品牌投入數億美元在TikTok開展營銷活動。

內森·阿波達卡插畫：澤·奧塔維奧隨着應用走紅，關於中國政府可能獲取用户數據的擔憂引發批評。美國軍方和部分政治競選團隊以國家安全風險為由禁止工作人員下載該應用。2020年大選期間，大量TikTok用户聯手抵制時任總統特朗普在俄克拉荷馬州塔爾薩的競選集會。數週後，特朗普以國家安全為由威脅關閉TikTok在美業務，並勒令字節跳動將應用出售給美國公司。

數月來，TikTok的命運懸而未決，中美官員激烈交鋒，科技巨頭為分得潛在交易一杯羹而明爭暗鬥。

布倫丹·卡爾（美國聯邦通信委員會共和黨籍委員）：當時有大批民眾強烈要求封禁TikTok。

尼諾·德古茲曼（前員工）：所有人都不確定事態會如何發展。我們只能祈禱一切向好。創作者們紛紛詢問：‘現在什麼情況？TikTok會被封嗎？我需要把所有粉絲轉移到其他平台嗎？’那段時期確實耐人尋味。

格里本（現員工）：我記得（特朗普威脅關閉TikTok的）消息總在週五深夜或週六下午突然爆出。我們不得不保持冷靜，共同應對。但真希望別總挑週末搞突襲。

TikTok聲明從未與中方共享美國用户數據，並表示即使被要求也不會這樣做。

在微軟公司被視為最有可能以300億美元達成交易後，甲骨文公司最終贏得競標，成為特朗普政府監管下的TikTok"可信技術合作夥伴"。微軟CEO薩提亞·納德拉事後稱這是"我經歷過最詭異的商業談判"。

由於拜登政府正在評估中國科技企業的國家安全風險，該交易目前仍處於擱置狀態。TikTok聲稱所有美國用户數據均經甲骨文服務器傳輸，但卡爾委員與兩黨官員近期再度提出質疑，認為中國員工可能接觸美國用户數據。甲骨文公司未回應置評請求。

卡里爾·格林插圖：澤·奧塔維奧卡爾，聯邦通信委員會委員：這個問題在過去幾年裏基本處於休眠狀態。

維拉爾迪，早期員工：我是否相信字節跳動這家公司的承諾？是的。我相信中國政府嗎？不。我相信美國政府嗎？也不盡然。我只是認為我們國家安全面臨更嚴峻的問題。

聯邦通信委員會和中國大使館未回應置評請求。

卡爾，聯邦通信委員會委員：現在不止我一個人提出擔憂。參議院情報委員會主席、民主黨人馬克·華納幾乎每天都會看到非常嚴肅的情報簡報，他公開表示TikTok讓他感到極度不安。

馬克·華納，弗吉尼亞州民主黨參議員：我和唐納德·特朗普共識不多，但這次他是對的。

TikTok表示有信心與美國政府達成協議，“滿足所有合理的國家安全關切”。

就用户使用時長而言，TikTok如今仍是社交媒體平台的霸主。Insider Intelligence數據顯示，美國成年用户日均使用TikTok達49分鐘，而Instagram僅為30分鐘。但它正面臨Instagram和YouTube日益激烈的競爭——兩者都推出了自己的短視頻產品，同時中美博弈未見緩和跡象。五年後，TikTok可能比現在更強大，也可能從人們生活中淡出，迴歸到未流行前的狀態。

格雷，青少年創作者：五年前與現在的差異令人難以置信。我是説，凱莉·詹娜幾乎每天都在發TikTok視頻，你懂的，顯然這裏面大有文章。

莎莉妮·坎塔亞插圖：澤·奧塔維奧坎塔亞，紀錄片導演：我認為對年輕人來説，Facebook是過時的老古董，Instagram則屬於那種精心打造的生活方式平台。而TikTok才是Z世代的舞台。

格里本，現員工：我總是自豪地説我在TikTok工作。我毫不避諱。通過我們的創作者和小企業項目，TikTok讓無數人的生活變得更美好。我知道自己的工作正在向世界傳遞正能量，改變人們的生活。説真的，我甚至無法想象五年後我們將擁有怎樣的影響力。

卡爾，FCC專員：如果TikTok不復存在，我肯定睡得着覺。

維拉爾迪，早期員工：沒理由認為它會停止佔據人們的注意力，因為它實在太擅長這個了，而且還在不斷進步。視頻越多，用户互動越多，算法就越智能。

聯繫作者：梅根·博布羅夫斯基 [email protected]，莎拉·E·尼德爾曼 [email protected]，薩爾瓦多·羅德里格斯 [email protected]，喬治亞·韋爾斯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