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的房間》:一個在缺席中被刻畫的年輕人——《華爾街日報》
Micah Mattix
插圖:大衞·戈薩德1922年是現代文學的豐收年。詹姆斯·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在巴黎出版,T.S.艾略特的《荒原》在紐約和倫敦面世。這一年還為我們帶來了馬塞爾·普魯斯特恢弘鉅著《追憶似水年華》的完整第四卷,以及赫爾曼·黑塞探討苦難中追尋意義的《悉達多》。正因如此,弗吉尼亞·伍爾夫同年出版的小説《雅各的房間》始終未獲得應有的關注。而她後期作品——《到燈塔去》(1927年)與《海浪》(1931年)——可能更為成熟的事實,更使其相形見絀。
然而,《雅各的房間》正是伍爾夫首次嘗試運用片段化敍事的實驗場,這種手法後來在《到燈塔去》中得到延續。小説中更藴含着伍爾夫筆下最驚心動魄的句子。有角色評價雅各的"每個詞都像新鑄的硬幣般從唇間墜落"。這句話或許不總是雅各的寫照,但絕對是伍爾夫小説的真實寫照——字字如精鑄錢幣般璀璨奪目。這是一部兼具精妙與澄澈的傑作。
《雅各的房間》以雅各的缺席開篇:他的兄弟在康沃爾海灘呼喚他,聲音"撞碎在礁石上,無人應答";亦以雅各的缺席作結。當他的母親在倫敦公寓(即書名所指的"房間")整理遺物,將兒子的皮鞋贈予友人時,這個細節悄然傳遞。(雅各的人物原型大致取材於伍爾夫的兄長託比·斯蒂芬,他與雅各同樣就讀劍橋大學並遊歷希臘,1906年因傷寒離世,年僅26歲。)
從某種意義上説,雅各布在整部小説中都是缺席的。他的生平幾乎完全通過他給女性留下的印象來講述——他的母親、鄰居和情人們。伍爾夫能夠在不直接描述他、僅用寥寥數語對話的情況下,就讓我們感受到他的性格和內心世界,這令人驚歎。
雅各布高大、英俊、聰明,且對自己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他是力量與笨拙的化身,是可能性與男性青春的象徵——既能成就偉業,也可能釀成大禍。在一個場景中,一位情人夢想嫁給他:“他説得那麼少,卻又那麼堅定。她想着年輕男子是多麼莊重而疏離,多麼渾然不覺,而一個人可以多麼安靜地坐在雅各布身旁註視他。她又想,當他疲憊歸來時,會顯得多麼孩子氣,又多麼威嚴。“他的沉默讓他人得以將理想化的男子氣概投射到他身上,而伍爾夫則逐漸消解這種想象。
雅各布對人生有着宏大而模糊的計劃,但這些都湮滅在戰爭中。伍爾夫暗示,即便沒有戰爭,這些計劃可能也會落空。雅各布厭惡文明社會中禮貌但無意義的對話。他認為那全是作秀——“該死的畜生”,他喊道。他決心開闢自己的道路。然而,他也逐漸融入了午餐會和晚宴的彬彬有禮的世界。
就像今天的"解説者"一樣,他對自己理解一切的智慧和能力極度自信。在希臘時,他考慮將書信改寫成一篇關於文明的論文——“古今對比”。然而,他的智慧往往不過是裝腔作勢——伍爾夫寫道:“他説的有一半都乏味得不值一提。”
伍爾夫選擇僅從女性視角來刻畫雅各布,顯然是對阿諾德·本涅特《希爾達·萊斯威斯》這類小説的回應——伍爾夫曾批評該書"我們聽不見…希爾達的聲音,只能聽見本涅特先生的聲音”。
但伍爾夫的創作遠不止於文學論戰。她試圖捕捉記憶的質感,描繪我們在不確定片段如何串聯、將導向何方時跌跌撞撞前行的狀態。“生活,“伍爾夫在《現代小説》中寫道,“不是一排對稱排列的馬車燈;生活是明亮的光暈,是從意識初萌到終結始終包裹我們的半透明繭衣。“那是"變幻無常…不可知且無拘無束的靈魂”。
這構成了小説的核心主題。“試圖總結他人是徒勞的,“某角色沉思道,“必須追隨那些暗示,既非確切的言語,也非完全的行為。“在另一段關於男女誤讀的敍述中,作者告訴我們:“對人類同伴形成深刻、公正、絕對客觀的判斷似乎絕無可能…這就是我們認知的方式。這就是我們愛的條件。”
《雅各布的房間》絕非練筆之作,而是驚人的傑作。這部小説探討了青春的期許與成年的幻滅,生命的堅實與易逝,以及隱喻對我們能感知卻無法全然理解之物的指涉力量。
馬蒂克斯先生系《首要之事》雜誌詩歌編輯。
本文發表於2022年11月12日印刷版,原標題為《缺席勾勒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