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之後:布拉沃連的男人們 - 《華爾街日報》
Ben Kesling | Photographs by Christian K. Lee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亞歷克斯·豪雷吉中士失去了雙腿,但這反而讓某些事變得簡單。十多年前隨第2-508傘降步兵團布拉沃連部署到阿富汗時,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經歷過戰鬥並付出了代價——那對假肢就是證明。退伍軍人團體熱情支持他創業,作為回報,他們可以在宣傳冊中使用他的照片。這對雙方都很划算。
其他退伍軍人的創傷卻隱而不顯,甚至他們自己都未曾察覺。布拉沃連的士兵們花了數年時間直面那些慘痛經歷,這折射出數十萬退伍軍人在美國20年阿富汗戰爭中承受的一切。
這位被戰友們稱為"J中士"的墨西哥人1985年出生於瓜達拉哈拉,幼年時隨父母非法移民美國。得益於當時的移民政策,他和家人得以留居美國,成年後他決定為這個收養他的國家服役。2003年高中畢業後,他選擇參軍作為職業。“我的朋友們都入伍了,看到他們穿着軍裝歸來時的自豪感讓我特別想加入,“SJ中士説。
2004年他首次作為機械師被派往伊拉克,但在第二次部署時與叛軍交火後,他決定轉任步兵。2009年晉升中士後,他隨布拉沃連進駐阿富汗,但與塔利班的交火很少。部隊更多時候是在坎大哈省阿爾甘達卜河谷的灌木叢和果園間巡邏,每一步都充滿對簡易爆炸裝置的恐懼,每寸土地都暗藏未知的恐怖。
2010年8月,布拉沃連士兵與阿富汗士兵在坎大哈省執行巡邏任務。圖片來源:尤里·科爾特茲/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士兵們用黑色幽默來應對困境。“起初我們説,‘如果我失去一條腿就讓我流血而死吧’,“J中士回憶道。他們無法想象失去一條腿的生活。但隨着越來越多的人因詭雷失去雙腿,他們的態度轉變了:“我們改口説,‘如果我失去兩條腿,就讓我流血而死。’”
J中士完成了那次部署任務,但當他在2012年重返阿爾甘達卜時,巡邏途中踩上了簡易爆炸裝置。恢復意識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能活下來——他見過太多人失去肢體,因此相信軍隊醫療系統會把他空運出去救治。事實也確實如此。
“我不怨恨任何人,“J中士最近告訴我,“甚至不恨塔利班。他們只是在履行職責。“他如此描述這件事:實事求是,不帶怨恨。那一天,塔利班比美軍更勝一籌。就這樣,他失去了雙腿。
在華盛頓特區的沃爾特·裏德陸軍醫療中心康復並重新學習行走期間,“有很多人滿腹牢騷或憤怒不已,“J中士説,“你要麼立刻接受現實,要麼試圖找人責怪。“當然,他想念自己的雙腿——誰不會呢?但他真正懷念的是軍隊,是身着軍裝時結下的兄弟情誼。那是他夢寐以求的最好工作:整天和夥伴們待在一起,從飛機上跳傘。
“正是那些艱難困苦、共同訓練和共度難關的經歷,”他略帶感傷地説道,“這些在日常生活中無法體驗,也無法替代。”
J中士的假肢或許讓他看起來像是受過重創,但他深知這些經歷鑄就了今天的自己:加利福尼亞州成功的養蜂人、充滿愛意的丈夫和細心的父親。若非那枚簡易爆炸裝置,誰又能説他會有現在這般美好的生活?他活着且健康,雖然不再像從前那樣收集Air Jordan運動鞋,但他心滿意足。
***
J中士懷念軍旅生涯,但已釋懷。而泰勒·科勒卻始終無法放下。他在伊利諾伊州南部保守的基督教家庭長大,童年時是皇家遊騎兵成員——這個組織讓童子軍都顯得像遊手好閒之輩。科勒18歲參軍,首次部署便是與J中士同屬布拉沃連隊。
服役期間,科勒胸中的火焰源於對使命的信念及對公正仁愛上帝的信仰。每次帶隊巡邏前,他都會集結小隊做禱告;即便戰友們出錢利誘,他也絕不吐一個髒字。“絕不可能,”他會這樣回答——這既是對主的褻瀆,也對不起在五旬節派教會撫養他長大的母親。
科勒在阿富汗雖未遭受身體創傷,卻經歷了某種精神衝擊。如同二十年來征戰伊拉克和阿富汗的眾多軍人,他承受着道德創傷。士兵們帶着父母、牧師、師友精心校準的道德羅盤奔赴戰場。
但在戰區,士兵們的所見所聞所為往往與道德羅盤的真北方向背道而馳。科勒在阿富汗目睹了恐怖景象:美軍與塔利班士兵的陣亡,還有兒童被意外致殘的慘劇。他知曉bacha bazi(意為腐敗阿富汗警察性侵男童的俚語)這類惡行。
“我曾有的信仰消逝了,“科勒説道,儘管"我心底仍希望存在更高的主宰”。
2011年服役期滿後他決定退伍,但多年後他為此懊悔不已。儘管目睹阿富汗的黑暗,他仍是試圖匡扶正義的善者——即便有時像堂吉訶德般徒勞。他和戰友們曾肩負人生使命。
退伍後這一切蕩然無存,數年間他輾轉求職卻找不到真正目標。“軍旅生涯是我至今的人生巔峯,“他去年告訴我,“那時我知道自己在創造價值,活得有意義。退伍後我感覺一事無成。”
被稱作"麥克"的唐納德·麥卡利斯特是2009-10年布拉沃連駐阿期間的高級士官。這位自嘲來自路易斯安那州龐沙圖拉的"鄉巴佬"高中時曾因砸信箱被開除。但童年觀看亨利·方達和約翰·韋恩主演的《最長的一日》時,空降兵形象讓他立誓:必須讀完高中參軍。
麥克在布拉沃連隊裏太過嚴厲,以至於沒有朋友。他在之前的一次部署中被簡易爆炸裝置炸傷,差點失去一隻眼睛,他深知防止手下士兵遭遇類似不幸是自己的職責。對任何人都不該有憐憫或同情的時間。這種狀態在部署結束後的多年裏一直伴隨着麥克。
許多戰鬥老兵無法在自己心中找到慰藉,因為他們拒絕給予他人安慰。他們總想用自己創傷經歷壓過別人。麥克曾經也是如此,但當2017年準備從軍隊退役時,他意識到這種方式對誰都沒有幫助——尤其對他自己。
“我去看心理醫生時還説’我屁事沒有,只是退休壓力大’",他回憶道,“結果我當場哭成淚人。我真沒意識到自己壓抑了那麼多憤怒、痛苦和內疚。”
如今麥克公開講述軍隊領導者(士官和軍官)即使脱下軍裝也無法卸下責任。這個曾經的鐵血硬漢出人意料地成為所有與心魔抗爭者的盟友,無論那些心魔是什麼。“我也是一團糟,“麥克最近告訴我,這種坦誠成為他向退伍戰友敞開的懷抱。十多年前在阿富汗可能恨過他的布拉沃連隊士兵們,如今在麥克身上找到了朋友和戰友。
***
賈裏德·萊蒙就是在麥克身上找到盟友的人之一。他在阿拉斯加安克雷奇附近長大,學會了徒步、射擊和釣魚。作為鷹級童子軍,成年後他加入第82空降師。2009年,萊蒙作為布拉沃連隊成員第二次部署阿富汗,做好了戰鬥準備。“雖不期待,但隨時待命,“他説。
2010年4月,萊蒙因簡易爆炸裝置失去了手臂。當時他的戰友正試圖翻越一堵泥牆,將輕機槍遞給他保管;他伸直手臂持槍時炸彈爆炸,戰友喪生,萊蒙的手臂也被炸得血肉模糊。他被直升機後送,陸軍外科醫生試圖保住他的手臂,但告訴他即使成功,手臂功能也會很差,於是他決定截肢,只剩下一截殘肢。
“你不能看着一個缺了胳膊的人就説他們沒事,“萊蒙説。有時你可能會忘記自己正在和一個裝着假腿的人交談,但缺了手臂的人總是揮動着那截殘肢,時刻提醒着每個人他所經歷的一切。
在沃爾特·裏德陸軍醫療中心完成身體康復後,萊蒙漫無目的地漂泊着。後來他加入了一個名為"遊騎兵之路"的退伍軍人組織,該組織幫助退伍軍人們走出去做事——設定目標,找到存在的意義。他和一些特種部隊士兵一起攀登了一座山,意識到如果四肢健全的人爬山是件大事,那麼少了一條手臂的人做到這一點意義更為重大。
2019年靜修期間,布拉沃連的退伍軍人們列隊進行體能訓練。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的Travis Dove其中一個人問他現在打算做什麼。“你可能迷失了方向,但開始行動後就會發現自己正朝着某個方向前進,“他説。於是在2017年,離開軍隊七年後,萊蒙進入社區大學就讀,從計算機科學課程開始;不久後轉入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他還為自己設定了跑馬拉松的目標。他開始聯繫布拉沃連的戰友們,試圖説服他們和他一起參加2023年的馬拉松。
他的想法是,只要説服足夠多的人蔘與,那麼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其他人都無法退出。如果他們必須相互依賴,那麼他們就能完成任務。“年紀越大,你越會意識到你的生活並不完全屬於你自己,”萊蒙最近告訴我。
***
陣亡將士有陣亡將士紀念日作為紀念,而退伍軍人節則是為那些仍然在世的人設立的。他們的遺產不在博物館裏,而是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退伍軍人希望被傾聽,因為講述他們的故事能讓他們的服役經歷保持活力,為他們的經歷賦予意義和新的存在感。
退伍軍人還有尚未展開的故事。軍隊只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他們光榮服役,他們可能仍然會玷污自己;如果他們尚未找到榮譽,他們仍然可以做到。布拉沃連的士兵們展示了一個陸軍連隊中可以發現的巨大潛力。
寫信給本·凱斯林,郵箱:[email protected]
凱斯林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記者,曾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擔任海軍陸戰隊步兵軍官。本文改編自他的新書《布拉沃連:阿富汗部署及其後果》,由艾布拉姆斯出版社出版。
本文發表於2022年11月12日的印刷版,標題為《戰爭之後的生活:布拉沃連的士兵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