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伊朗抗議背後的文化戰爭

伊朗的女性主義起義對自1979年以來掌權的伊斯蘭政權構成了嚴峻挑戰。自9月以來，全球媒體充斥着男女街頭示威的畫面。但並非所有伊朗人都認同抗議者追求更平等、更寬容社會的夢想。事實上，抗議者的反對者不僅掌握權力，其支持羣體也相當龐大。

多數可信調查顯示，伊朗社會對宗教價值觀強加於社會的態度正緩慢趨向開放。但這些調查也表明，仍有10%至20%的少數羣體堅持支持宗教政府，包括強制頭巾令。根據伊朗政府2014年開展的最全面（且基本可靠）的價值觀調查，36%的受訪者反對政教分離，約23%支持強制佩戴頭巾。如今該國政治活動家估計，約15%的人口支持現政權，15%尋求政權更迭，其餘則對政治漠不關心。

手無寸鐵的女性當眾焚燒頭巾、與武裝警察對峙的畫面，正是文化戰爭的縮影。伊朗內部存在多個派系，對國家未來有着截然不同的願景。更開放、更負責的政治體系或許能更好地調和不同價值觀與利益，但這些分歧真實存在且將持續。

現政府的理念源自魯霍拉·霍梅尼，他夢想建立以穆罕默德政治共同體為範本的純淨伊斯蘭國家與社會。霍梅尼主義者堅決反西方、反自由主義，拒絕接受戰後世界秩序的核心原則——開放市場、民主、和平與美國領導權，也不承認以色列國的合法性。

他們還拒絕接受人民的同意和良心自由應構成合法政府基礎的觀點。他們視自己正投身於一場長期、甚至長達數世紀的宗教鬥爭中，強制手段在此被視為正當策略。正如德黑蘭大學強硬派教授穆罕默德·薩德克·庫什基今年秋天在電視上宣稱：“什葉派宗教政府何時需要以民意為基礎？社會輿論根本不能作為標準。善惡只能由真主定義。“霍梅尼主義願景在神職精英、軍事安全部隊及部分民眾中雖屬少數，卻擁有強大的支持基礎。

數十年來，統治政權唯一相對連貫且成熟的政治替代方案是被稱為伊斯蘭改革派的陣營。該派系許多政治家最初是霍梅尼主義者，後來逐漸接納更廣泛的政治多元化。改革派公開支持擴大結社與言論自由，主張司法體系更加獨立。他們尊重選舉結果的合法性，但嚴格限於現行神權憲法框架內——例如該憲法明文禁止世俗政黨。

改革派尋求變革，但拒絕徹底改變政權的呼籲。上月資深改革派人物貝赫扎德·納巴維強調：“我們絕不能與街頭高喊顛覆性口號的抗議者同流。我們不接受他們的口號。我們要在現行體制框架內改革體系，而非在政治制度下埋設炸藥。”

9月23日德黑蘭親政府集會上，參與者高舉霍梅尼畫像。圖片來源：Morteza Nikoubazl/NurPhoto/Associated Press多數改革派人士對與美國重建關係持開放態度，但他們仍將伊朗視為一個飽受壓迫的後殖民國家，通過抵抗外國影響來維護獨立。一個令人震驚的例子是，被關押在埃文監獄的政治犯法哈德·梅薩米對美國聲援表示抗拒，他宣稱：“我寧願終生囚禁在壓迫我的同胞的監獄中，用一生糾正他們的錯誤，也不願片刻屈辱地接受那些背棄所有法律道德原則的美國人的支持…他們掠奪榨取我國資源。”

改革派或許擁有可觀民眾支持，但實情已無從得知。2009年大選後被稱為"綠色運動"的抗議是該派系最後一次大規模亮相，隨後的鎮壓（包括我本人被捕及六年監禁）旨在徹底扼殺其勢力。代表改革派的少數政黨已被取締或邊緣化。多數改革派領袖或身陷囹圄，或遭禁言逐出公共生活，或流亡海外。獲准運作的少數改革組織勢單力薄，無力推進廣泛政治議程。如今他們幾乎無望引領伊朗民族的訴求。

當今許多抗議者似乎擁護第三派別——世俗共和派的理念，他們主張建立君主立憲制或共和制國家。他們追求一個政教嚴格分離的世俗伊朗，這樣的社會將消除宗教束縛，以權利與法治為優先。抗議中的流行口號如"我們不要伊斯蘭共和國”、“反對毛拉與神權，所有阿亞圖拉都見鬼去”，鮮明表達了徹底變革政治體制的訴求。

私下裏，伊朗世俗共和派認同啓蒙現代性的多數維度，認為與西方國際秩序接軌才是國家利益的最佳保障。包括我在內的大多數海外伊朗人支持這一願景，國際波斯語電視頻道和廣播也持續傳播這種主張。儘管伊朗國內民眾只能通過非法衞星接收這些頻道，但其影響力依然不可小覷。

兩大反對派系間幾乎毫無信任可言。過去改革派曾得到部分世俗羣體的默許支持，但這僅僅是因為世俗政黨和媒體遭禁。事實上，許多世俗共和派對改革派仍將霍梅尼阿亞圖拉美化為被誤解的民粹主義者深感厭惡，視其為現行體制的辯護者。他們認為改革派零敲碎打的温和提案註定失敗——1997至2004年改革派短暫掌權時的確驗證了這一點。而改革派則將世俗反對派視為西方政府的代理人，認為其威脅國家獨立。

掌控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的霍梅尼主義者已展現出其能力，既能平息此起彼伏的零星抗議活動，又能瓦解大多數反對勢力。但權力鬥爭或將持續，除非——或直到——出現能包容三大社會方案的第四種願景。這種願景需要各方達成某種可容忍的妥協，或許只能通過勢均力敵的角力來實現。這對霍梅尼派系最為艱難，他們必須放棄絕對主義世界觀，不再壟斷合法性宣稱。

抗議者發起了道德與公民層面的雙重挑戰，呼籲全體伊朗人就共同期待與可能實現的未來展開新對話——一個讓所有伊朗人都能安身立命的未來。

塔吉巴赫什先生是哥倫比亞大學全球中心高級顧問，其著作《在伊朗創建地方民主：國家建設與權力下放的政治》於2022年7月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

本文發表於2022年11月12日印刷版，標題為《伊朗抗議背後的文化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