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百年紀念書籍——《華爾街日報》

BBC主控室，約1947年。圖片來源：阿拉米如果人類文明毀於核戰爭，世界將通過BBC廣播四台獲悉末日降臨。若有充足時間，BBC國際頻道及各外語頻道將同步播報這則消息。沒有任何新聞機構能像BBC這樣贏得全球信任與敬重，也沒有其他媒體能以如此權威的聲音、用如此豐富的語言向世界發聲。10月18日迎來百年誕辰的英國廣播公司，始終掌握着終極話語權。

對於英國本土新聞受眾而言，BBC還掌握着每日的第一聲問候。廣播四台晨間節目《今日》對英國政壇的影響力，堪比《弗爾蒂旅館》對酒店業的戲謔解構。每週六天，犀利活潑的主持人讓內閣大臣與影子官員的弱點無所遁形。但《今日》不止關乎政治——威斯敏斯特的政壇連續劇與全球要聞、地區動態、體育藝術報道交織呈現，尤其聚焦園藝、美食、賽馬等英國人痴迷的話題。

BBC志在包羅萬象：吸引所有受眾，覆蓋海內外人間百態。它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國家廣播機構，依據皇家特許狀運營並恪守政治中立，雖非政府部門卻享有準官方地位，經費來自議會設定的強制性電視執照費。

與此同時，BBC也是全球化商業實體：自制影視劇集併發行盈利，在無廣告頻道推廣自有產品以實現內容資產變現，早在網飛郵寄DVD時代就推出了流媒體服務iPlayer。其他商業嘗試包括在異國運營BBC美國商業有線頻道，國際頻道部分資金則來自英國外交、聯邦及發展事務部。

英國廣播公司（BBC）最初是一家壟斷企業的商業機構。1922年10月，英國六家最大的收音機制造商為促進銷量，聯合成立了英國廣播公司，旨在為消費者提供收聽內容。一年後，保守黨政府為防止出現美式"電波混亂"，開始徵收廣播執照費。其聲音標識迅速成型——大本鐘的報時聲（1923年）和標誌整點的六聲電子提示音"報時信號"（1924年），BBC提升聽眾素養的抱負也隨之確立。

正如前播音員、蘇塞克斯大學榮休教授大衞·亨迪在《BBC：電波百年》中所言，BBC那些既優秀又惱人的特質始終延續着首任總經理約翰·里斯的風格。這位參加過一戰的保守派長老會信徒，堅持"信息傳播、教育引導、娛樂大眾"的優先順序。聽眾與爭議接踵而至。

1926年大罷工引發了首場中立性危機。羅伯特·西特在圖文並茂的《廣播英國：BBC百年曆程》（BBC/DK英國出版，296頁，25英鎊）中記載：時任財政大臣温斯頓·丘吉爾要求首相斯坦利·鮑德温徵用BBC時，里斯進行了抵制。但這位詩人出身的BBC內部歷史學家未提及，里斯同時認為BBC應"在危機中支持政府"，且在封鎖工黨和工會廣播渠道的同時，允許鮑德温從其私宅進行廣播。該書自我褒揚的基調體現了BBC員工的典型視角：儘管喬治·奧威爾對戰時宣傳工作的厭惡可能影響了《1984》的創作，但這並不妨礙BBC為他樹立雕像。

大罷工一年內，英國廣播公司（BBC）獲得了皇家特許狀，轉型為公共企業。亨迪先生寫道，到1928年，利頓·斯特雷奇注意到"每次去劍橋，餐桌談話似乎總是圍繞着上帝、蕭伯納和無線電打轉"。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歲月是大眾傳媒的黃金時代，對獨裁者和舞者皆然。BBC相繼推出了維多利亞式逍遙音樂會"逍遙音樂節"（1927年）、舞蹈樂團（1928年）、交響樂團（1930年），以及由喬治五世於1932年首次發表的聖誕節廣播這一廣受歡迎的新傳統。同年，BBC遷入現址廣播大廈——這座裝飾藝術風格的建築猶如停泊在牛津廣場北側的遠洋郵輪。

英國家庭廣播節目的主要內容包括財政預算公告（1928年由丘吉爾再次宣讀）、議會報告（1928年）、兒童節目時段（1929年），以及必然出現的《花園週記》（1931年）和早期脱口秀《今夜在城》（1933年）。與此同時，被廣播員工稱為"山丘上的傻瓜"的電視技術先驅們，於1936年在北郊高地開通了首個高清電視服務。次年春天喬治六世加冕典禮的户外實況轉播，成為首次遠程外景直播。

當時BBC廣播聽眾多數已來自海外。1932年，裏思推出英語帝國廣播，亨迪先生指出，這是對白人"英聯邦世界"和非白人殖民地施加"鞏固性"影響。到1930年代中期，德意俄政權相繼開通外語宣傳廣播。隨着中東戰略地位提升，意大利用阿拉伯語傳播法西斯宣傳的行為引發英國外交部特別關注。1938年1月，BBC開通首個外語頻道——阿拉伯語廣播。

亨迪先生寫道，英國廣播公司（BBC）和政府"現在無論願意與否，都不得不進行緊密且持續的合作。“二戰期間是BBC作為道德宣傳者的巔峯時期。BBC播出了丘吉爾和戴高樂的演講；向被佔領歐洲的抵抗組織發送密碼廣播，並派出戰地報道組攜帶便攜式錄音設備深入前線。1943年，其記者温福德·沃恩-托馬斯與一名工程師乘坐蘭開斯特轟炸機空襲柏林。他稱這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八小時”。如今BBC官網上還保留着沃恩-托馬斯廣播報道的虛擬現實重現。

隨着大英帝國時代的終結，BBC並未喪失其國際角色。其全球廣播繼續在利益訴求與獨立報道間維持微妙平衡。但在國內，BBC迅速轉型為娛樂服務機構。雖然亨迪先生的著作深情回顧了BBC早期數十年的輝煌歷程，但歷史學家西蒙·波特所著《這就是BBC：娛樂國民，代言英國？1922-2022》則犀利剖析了BBC與政界及聽眾日益緊張的關係。

BBC當時採用"標準發音"——波特指出這種口音源自其"牛津劍橋畢業的上層中產階級"管理者。新聞播音員身着黑色晚禮服。與戰後社會氛圍脱節的BBC，面對1950年代英國商業電視"生動活潑的美式新聞播報風格"的興起，表現出"自滿情緒"。1960至1970年代成為BBC國內電視節目的黃金時期——但那些從小喜愛BBC的觀眾或許會痛心於官僚體系對大眾娛樂的貴族式蔑視：BBC清除了大量喜劇和戲劇錄像帶，卻為後世保留了新聞與天氣預報。

漸漸地，在英國和BBC內部，一個不同的統治階層崛起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BBC管理層已從保守的紳士俱樂部轉變為由亨迪先生所稱的"都市左翼自由派"小圈子組成的專業團隊。兩個漸進式發展將威脅BBC對電波的主導權——甚至危及其生存。

瑪格麗特·撒切爾在意識形態上反對BBC的特權地位，而這家只在《衞報》刊登招聘廣告的機構，其體制已逐漸喪失理解批評意見的能力。撒切爾和約翰·梅傑執政期間對廣播電視的進一步放松管制，使BBC完全暴露在商業競爭和英國多數右傾平面媒體的敵意之下。

帕特里克·巴懷斯與彼得·約克合著的《對抗BBC的戰爭》（2020年）和約翰·梅爾主編的文集《百年將至：BBC能否存續？》（2021年）概括了BBC的困境與未卜前途。巴懷斯和約克認為，電視許可費制度使BBC能夠製作純商業電台無力承擔的新聞內容，這一點無可爭議。然而BBC似乎正通過削減地區及外語服務預算、低俗化娛樂節目以徒勞對抗商業電台、用新方式俯視國內觀眾等手段，親手摧毀其獨特品質。

波特先生強調，BBC的創立具有劃時代意義。其發展歷程既非自然亦非必然，未來同樣充滿變數。巴懷斯和約克特別批評了財政大臣喬治·奧斯本，他在2010年代推行財政緊縮政策大幅削減BBC預算，這些打擊——作者指出——危及BBC在"假新聞"時代維持新聞運作的能力。

或許還可以説，最嚴重的損害是自我造成的：英國廣播公司大廈的員工們仍被機構自滿和地堡心態所困擾。BBC對英國保守黨、美國共和黨、唐納德·特朗普、英國脱歐和以色列國的敵意削弱了其作為專業主義堡壘的主張。

儘管如此，每天只需43便士，那些仍然願意支付許可費的英國人就能獲得税款所能買到的最佳新聞。但正如波特先生所指出的，他們並非“主要目標受眾”，也從未如此。BBC在國內始終體現着不斷變化的英國性概念，同時向海外輸出英國性。它與英國政府的關係既矛盾又易破裂，正如它與英國公眾的關係一樣。

波特先生寫道，BBC是“產生英國軟實力和海外宣傳的最重要機構”，其員工是“英國公共外交和説服的代理人”。對伊麗莎白二世葬禮的專業報道是技術和政治上的勝利，使BBC和英國壟斷了全世界的注意力。BBC仍然擅長其核心任務，但其商業競爭對手正在增多，年度預算卻在縮減。當前競爭日益激烈而資金不斷減少的趨勢將導致其失去相關性，進而失去特許狀和許可費。

BBC可能令人憤怒又鼓舞人心，同時也非常狹隘和乏味。在這方面，就像在其階級戰爭和政治對抗中一樣，它與英國生活非常相似。BBC確實起到了告知、教育和娛樂的作用。英國保守黨政府不應像現在傳統上那樣威脅要切斷BBC的資金，而應着眼於保護其最優秀和最重要的部分。

當前的數字化轉型是確保全球最偉大廣播機構未來的機遇——尤其是其廣播服務，這是其皇冠上的明珠。另一種選擇——將BBC收縮為一個附帶全球流媒體業務的次要新聞服務機構——將對英國的身份認同和文化生活造成不必要的打擊。這也將是世界的損失。

格林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皇家歷史學會會員。

更正

前一版本錯誤陳述了英國電視執照費在資助iPlayer服務和BBC America中的作用。

刊登於2022年11月12日印刷版，標題為’BBC One, BBC Two, BBC 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