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冰毒如何加劇芬太尼危機——“我們已身處一個不同的世界”

猶他州西喬丹——在孫子生命的最後一晚，珍妮特·馬丁內斯擁抱他時，能感受到他劇烈的心跳。

“里奧，你是不是在吸冰毒？“她問道。

強效興奮劑甲基苯丙胺會導致心臟負荷過重，而里奧·瑞安此前一直抱怨胸痛。那個三月的夜晚還有更令人不安的跡象：馬丁內斯女士在瑞安指縫間發現了針眼，這位21歲的年輕人就是在此處注射毒品。面對質問，他只是咯咯笑着。

次日清晨，他在祖母家地下室的卧室裏離開了人世。

毒理學檢測顯示他體內混合了多種藥物：冰毒、海洛因及微量芬太尼。據瑞安生前向家人透露，在長期吸食冰毒和海洛因後，他最近開始嘗試這種強效合成阿片類藥物。

這種致命組合使他成為美國愈演愈烈的用藥過量危機中的典型個案。冰毒（可能引發精神錯亂和危險行為）與芬太尼等阿片類藥物（微量即可致命）的混用，已成為全美增長最快的用藥致死原因。

聯邦初步數據顯示，去年五分之一的用藥過量致死案例涉及阿片類與精神興奮劑（主要為冰毒）的混用，而十年前這一比例僅為2%。

單獨使用冰毒就可能造成致命的心臟損傷或急性中毒，相關死亡案例正大幅增加。若與芬太尼等強效阿片類藥物混用，致死風險更高。去年因精神興奮劑死亡的人羣中，近三分之二體內同時含有阿片類藥物。

研究人員表示，有時冰毒者會意外接觸到芬太尼。但許多吸毒者會故意同時或交替使用冰毒和阿片類藥物，以尋求效果平衡或抵消。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國家傷害預防與控制中心代理主任克里斯托弗·瓊斯指出，冰毒作為一種讓人感到精力充沛的興奮劑，也可能使吸毒者更容易攝入更大量的阿片類藥物。研究人員稱，冰毒有時會引發偏執和幻覺等心理健康問題，這可能加劇雙重使用者的風險。

根據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成癮醫學教授丹尼爾·西卡龍博士的説法，涉及興奮劑（通常與阿片類藥物混合使用）的死亡人數上升，引發了美國長達數十年的用藥過量死亡危機的第四波浪潮。阿片類藥物與另一種興奮劑可卡因混合使用導致的死亡人數也在攀升。

第一波危機由處方阿片類藥物引發，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將美國推入不斷升級的阿片類危機。在嚴厲打擊處方藥後，海洛因使用量上升，因為成癮者轉向替代品。隨後出現的是非法形式的芬太尼，這種合成阿片類藥物已獨立存在，並作為其他藥物（包括海洛因、可卡因和羥考酮等處方藥的假冒版本）中常出人意料的添加劑而無所不在。根據聯邦數據，芬太尼去年導致美國用藥過量死亡人數創下超過10.8萬人的紀錄。

如今，甲基苯丙胺與阿片類藥物——尤其是芬太尼——的混合使用正使這些數字呈爆炸式增長。雖然與冰毒相關的死亡人數較少，但其增長速度已超過阿片類藥物和總體藥物致死率。

聯邦數據顯示，去年約有33,400例死亡涉及甲基苯丙胺等精神興奮劑，較五年前的約7,500例激增340%以上。同期，涉及芬太尼等合成阿片類藥物的死亡人數增長約270%至72,000例，總體藥物致死率上升約71%。

瑞安先生長期在活躍成癮與清醒期之間反覆掙扎，同時還要應對焦慮、抑鬱和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每當他尋求毒品時，冰毒和阿片類藥物都唾手可得。

“這正是問題所在——獲取毒品太容易了，“瑞安的母親艾麗西亞·維吉爾-瑞安説，“比起治療資源，毒品簡直氾濫成災。”

冰毒和芬太尼在全美範圍內供應量激增，兩者的流通區域出現了以往罕見的交叉現象。販毒集團正將冰毒大量輸入東北部等曾經難以獲取的地區，而芬太尼則湧入加利福尼亞等西部州——這些地區冰毒早已盛行多年。

聯邦數據顯示，隨着吸毒者體內同時檢出冰毒和阿片類藥物的情況激增，東南部和阿巴拉契亞地區近年來用藥過量致死率持續攀升。

與美國緝毒局的調查結果一致，非法芬太尼交易類似，冰毒完全由化學物質合成，主要由墨西哥販毒集團在秘密實驗室生產高純度產品後走私至北方。

“如果我們追蹤芬太尼氾濫的軌跡，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冰毒領域，二者正在合流，”洛杉磯縣公共衞生部門藥物濫用預防與控制主任加里·蔡博士表示。

研究人員和前吸毒者指出，人們有時會無意中混用非法藥物。毒販可能在同一個地方粗製濫造地切割毒品，導致交叉污染；另一些人則可能在冰毒中摻入芬太尼以吸引更多吸毒者。這種接觸最終可能導致對兩種藥物同時上癮。

35歲的克里斯蒂娜·伯克特-希利亞德稱，她在2018年開始吸食冰毒後的幾年內，就注意到異常反應——有時會突然昏睡，這種奇怪反應與吸毒者描述的冰毒通常導致失眠的效果截然不同。

安德魯·西姆勒曾吸食冰毒和阿片類藥物，現為賓夕法尼亞州中部一家戒毒中心的顧問。圖片來源：內特·斯莫爾伍德/華爾街日報她説後來從毒販處得知原因：冰毒裏摻了芬太尼。儘管繼續吸毒，但她開始只從信任的毒販處購買，試圖避開那些她擔心芬太尼含量過高的批次，對這種強效藥物心存警惕。

這位來自俄亥俄州森伯裏的女士在今年夏天覆吸後開始了戒毒治療。

雙毒並用

另有吸毒者會故意同時使用冰毒和阿片類藥物。賓夕法尼亞州莫里斯代爾33歲的安德魯·西姆勒表示，阿片類藥物有時能緩解冰毒帶來的過度興奮感。他濫用過蘇博酮（一種用於治療阿片類藥物成癮、但也會被非法使用的處方類阿片劑）。

“我需要冷靜下來，這樣人們就不會看到我興奮失控的樣子，”西姆勒先生説。他已經戒毒兩年多，目前在賓夕法尼亞州中部的戒毒機構科夫弗奇行為健康中心的解毒部門擔任顧問。

他在青少年晚期開始濫用阿片類藥物，大學時期開始服用街頭稱為“浴鹽”的合成興奮劑。他説這些物質幫助他應對不適感。“我沉迷於那些能給我生活中缺失的感覺的藥物，”西姆勒先生説。

西姆勒先生在二十多歲時開始吸食冰毒，他説，由於阿片類藥物問題已經根深蒂固的州內毒販競爭激烈，興奮劑變得普遍且價格更低。“現在很難找到只使用阿片類藥物或只使用冰毒的人了，”他説。

成癮專家表示，同時使用這兩種藥物會使治療變得複雜。使用者有時會以精神錯亂的狀態進入康復中心，需要住院治療。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的瓊斯博士説，研究表明，雙重使用者更有可能從事危險行為，如共用和重複使用注射器，並且更有可能中斷治療。雖然有藥物可以治療阿片類藥物成癮，但目前還沒有批准的藥物可以幫助人們戒掉冰毒。

西姆勒先生工作的機構的護理主任特洛伊·梅斯説，即使人們在治療過程中取得進展，冰毒仍可能保持一種難以打破的強大誘惑力。這種藥物會引發大量多巴胺的釋放，這是一種產生愉悦感和獎勵感的神經遞質。“他們仍然喜歡甲基苯丙胺，就像他們享受那種興奮感和使用它的體驗，”他説。

西姆勒先生表示，在壓力大的時候，他仍然能感受到冰毒的誘惑。“這是一種骯髒的藥物，它讓我感到自己很骯髒，“他説。“它讓我感到各種空虛。”

成癮問題專家、吸毒者及其家人表示，冰毒和芬太尼的泛濫使得這些特別危險的毒品很容易被許多有心理健康問題的人接觸到。

來自北卡羅來納州勞森維爾的斯凱勒·羅伯遜在24歲時因芬太尼和冰毒過量於四月去世。她的母親塔瑪莎·阿德金斯-福特説，她並不是每天都吸毒，但在停用治療雙相情感障礙的藥物時會服用非法藥物。

她的母親説，她富有創造力和音樂天賦，是一名巴松管演奏者，高中最後三年參加了一個藝術項目。在她童年時，她們一起參加芭蕾舞、戲劇、音樂劇和電影。

後來，她們因為她的吸毒問題發生了衝突。阿德金斯-福特女士擔心羅伯遜女士無法照顧她年幼的兒子（現年6歲），並努力爭取讓他由父親照顧。

“我愛她，願意做任何事讓她好起來，但我會告訴她一些她不想聽的話，“阿德金斯-福特女士説。

她説，她第一次得知女兒使用冰毒和阿片類藥物是在2018年，當時羅伯遜女士因所謂的酒精治療進入康復中心，但檢測出這些藥物呈陽性。同年晚些時候，羅伯遜女士的男友，一名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海軍陸戰隊退伍軍人，在她面前用槍自殺。

阿德金斯-福特女士懷疑女兒死於冰毒和芬太尼的混合使用，但她説，當她收到證實這一點的毒理學報告時，仍然是一個打擊。“那是我的孩子，而我卻無法為她解決這個問題，“阿德金斯-福特女士説。

北卡羅來納州勞森維爾為羅伯森女士設立的紀念處圖片來源：凱特·梅德利/華爾街日報根據北卡羅來納州基於包含這些物質的藥物類別編制的臨時數據，2021年該州約75%與冰毒相關的死亡案例同時涉及芬太尼，而2016年這一比例僅為22%。“感覺我們彷彿置身於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該州首席法醫米歇爾·奧勒留斯博士在談及致命的多藥物過量問題時表示。

從過往毒品危機中倖存

冰毒與芬太尼的混合對某些曾從先前毒品危機中倖存下來的人來説同樣致命。

據其母親蘇珊·鮑曼所述，印第安納州亨廷頓市的莎莉·史密斯患有雙相情感障礙並習慣自我藥療，約二十年前開始濫用處方止痛藥。這位四個孩子的母親後來轉向吸食冰毒，繼而使用海洛因，最終沾染芬太尼。根據導致毒販被捕及定罪的法庭文件顯示，3月6日早晨她通過臉書給毒販發送"我需要來點貨"的信息後購買了冰毒。當天下午吸食完冰毒後，她又向同一毒販購買了阿片類藥物。

41歲的史密斯回家注射阿片類藥物後躺下，再未醒來。其血液毒理學報告顯示含有高濃度冰毒及芬太尼的化學近親——對氟芬太尼。

薩莉·史密斯，一名長期吸毒者，在2021年3月因吸食冰毒和芬太尼變體死亡，圖中為2018年她與女兒維多利亞的合影。圖片來源：鮑曼家族瑞安先生的家人表示，他對感興趣的事物總是全身心投入，包括毒品。他踢足球、打冰球，閲讀從《罪與罰》到卡爾·桑德堡詩歌的各類書籍。

他的母親説，初中時兩名同學遭槍擊身亡的事件對他影響至深。隨後他開始接連接觸各種藥物：初中開始飲酒，八年級嘗試處方藥，十年級開始吸食冰毒。

“冰毒把我們的生活變成了噩夢，“維吉爾-瑞安女士説。

她描述道，吸食冰毒後他會異常亢奮、語速飛快。毒品帶給他自信和精力，但藥效消退時他又會變得暴躁易怒。

接觸冰毒數月後他開始吸食海洛因。他多次離家出走，一度暫住在鹽湖城市中心的流浪者營地。他曾從戒毒中心兩次脱逃，還通過砸車盜竊獲取毒資。父母時常外出尋他。

“在他生命的最後六年，我每天都覺得他命懸一線，“父親丹·瑞安説，“很多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他能否活着回家。”

2021年6月，父母帶着未成年女兒從鹽湖城地區遷居阿爾伯克基。當時20歲的里奧·瑞安留在猶他州，與外祖母馬丁內斯女士及其丈夫同住在西喬丹市的家中。

69歲的瑞安先生和馬丁內斯女士關係親密。他們曾一起在猶他州參加印第安聚會，延續馬丁內斯女士的印第安傳統。她表示，瑞安向她坦承自己吸毒，而她既清楚他是癮君子又擔心他在街頭為籌毒資鋌而走險，這種矛盾讓她備受煎熬。

家人透露，瑞安為維持毒癮曾偷竊販毒。但他也充滿善意，高中時就常邀朋友一起為無家可歸者送三明治，或把自己的外套送給流浪漢。

去世前數月，他開始接受阿片類藥物注射治療，獲得了治療機構頒發的狗牌項鍊。他製作了一件藝術作品——綠紙上畫着白樹，葉片寫滿保持清醒的理由。樹冠頂端寫着：“為了祖母”。馬丁內斯女士説，她會在瑞安的牀上躺一會兒，或穿上他的法蘭絨襯衫，以感覺離他更近。

在接受阿片類治療期間，他仍繼續吸食冰毒。他告訴母親自己懷念海洛因，那有助於緩解冰毒戒斷反應。去世前不久他還透露嘗試了芬太尼。“那讓他害怕，卻又欲罷不能。“母親回憶道。

猶他州西喬丹市的河流，瑞安生前常與祖母在此散步。圖片來源：Lindsay D’Addato/華爾街日報**聯繫方式：**發送郵件至 [email protected] 或 [email protected]

出現在2022年11月15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新的死亡驅動因素：甲基苯丙胺-芬太尼混合物’。